第4章
接下来的一天,柯让在吃和睡里无缝切换,顺便弄明白了附近的店铺丶交通这些基本情况。
晚上,他的接风会约在一个高档中餐厅。
上一次这一大家人聚会的时间是在柯让10岁左右,他和妈妈回来短暂待了几天。关于他是否转职业或继续读书的选择,对柯如英来说是一个集体的决策,但对柯让来说明明只是他一个人的人生。也许是出于投资的目的,或者就是单纯的中国家长式作风,柯让未做深想,他年幼的小脑瓜固然是不懂中西教育差异,但内心还是随和地认为当做听取意见也未尝不可。
他们订的包间很大,在国外很少见这麽夸张的中西结合的装潢,仿佛要举行什麽盛大庄重的宴会。中间有一个双层大理石圆桌,上面是个转盘,两端的人坐下来似乎得隔个几米远,这是要摆多少菜?说话要靠吼吗?夹得到中间的菜吗?柯让心里疑惑道。
他是被司机接过来的,刚一进门,包间里就哗啦啦一声炸开,像足球赛里进了球一样热闹,一群人向他涌过来,场面令他想起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让让!哎哟姑姑好久没见到你啦,快来快来……”
一阵叽叽喳喳的寒暄。
这里的亲戚们执意叫他让让,这没什麽问题。“让”是他的法语名Jean的音译,通常柯让会告诉英语母语的人不要用英语发音方式来读它,它也不是牛仔裤的意思。如果变成叠声的话,他自己听起来很别扭,比如他们也不会叫Jack的人为JackJack。但他知道叠声是中文里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就随他们去了。
实际上Jean是柯让爸爸取的名字,妈妈叫他Theo(发音为“提奥”),这两个名字都在他的护照里,构成了全名Jean-TheoGarrel,姓氏跟了妈妈。反而“柯让”两个字,从官方信息来说并不可考,不过是入乡随俗。
这些亲戚们并未问过柯让的名字到底该怎麽读,对他们来说那是让舌头打结的洋话。其实这类情况也很常见,在国内的体育或娱乐报道中,总是习惯于用中文乳名称呼外籍华裔运动员,这会让国内的观衆更有亲切感。柯让抽空暗自想到,也许哪天他“柯让”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主流媒体的报道中。
”小赵把你安顿的好吧?她回公司说你可帅了,哎哟,我们让让真的长大啦,姑姑踮起脚尖都够不到你啦!“柯如英热情地把他拉到座位上坐好。
小赵是助理小姐Claire。柯让反应过来,并觉得“小赵”听起来可爱多了。
回想起Claire小姐用标准的美语发音读她的“英文名”,并且在酒店前台用同样标准的美语读他的名字,柯让又觉得滑稽起来。
法国人讨厌英语不是没有原因的,美语同理。他们认为,那些讲英语的人总是粗鲁地忽视别国语言里名字的正确发音。尤其对法语的“r”音非常不尊重。
柯让历来保持这样的观点,却鲜有意识到作为法语使用者的他也有自己的傲慢。
“小赵姐很好,我还邀请她一起打球,希望她能来!”
“那个小姑娘不错的,姑姑的公司有免费的网球培训课,我们家出了这麽大个球星,公司也想搞搞网球文化。”柯如英笑得很端庄。
柯让愣了愣,认为网球选手一般不叫“球星”,听起来像踢足球的。
无需他接话,柯如英接着给他挨个介绍在座的人:姑姑丶姑爷及其亲戚丶姑姑的妹妹丶有长辈有同辈有晚辈,至于具体是姨是舅是堂是表,他一个法国南部来的乡巴佬是断不能区分的。
”不好意思,迟到了……“喧闹中包间门突然被打开,服务员领着一个男人进来,大家都看向了他。
此人穿着考究的西服套装,头发用发蜡和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茍,行头称得上体面,但在柯让眼里只觉得油头粉面。虽然上一次见面应该不止10年了,但柯让也猜到这就是他那信用卡的持有者——柯某某,柯如英的儿子。
”哟,这小夥真帅啊——“柯向宇径直朝圆桌这头的柯让走来,笑出了牙花子。一眼就在这花花绿绿的包间里叼住了他。
”让让,这是你向宇哥哥。上几次你回国的时候他老是有事不在,不是读书就是出差的,这回终于见到啦!”柯如英拍拍他的肩膀。
柯向宇已经凑到他跟前站住,柯让只好站起身。随着起立,柯让顿时感觉自己是条河,没过了对方的头顶。
“嚯!这麽高啦,不愧是职业运动员哈。”
柯向宇身上扑来浓郁的男士香水味道,但也盖不住他呼出的烟味。
“你——好。”柯让本来以为要握手,结果对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绕到他背後用力拍了拍……很嘻哈的方式。柯让心里不适,不知道对方装什麽熟。
“向宇哥哥比你大九岁,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还一起出去放鞭炮呢。”柯如英的妹妹柯如兰,也就是柯让的小姑,在一旁提醒道。
“是吗,我不记得了。”
实则柯让心想,我当然记得。
“他当时才多大,连我都不太记得,多少年的事了!哈哈哈,快坐下吃饭。”柯向宇做着大方爽朗的样子,又把他摁回座位上,自己则坐到了另一个像是预留给他的空位上。
柯如英招呼大家动筷子,人算是到齐了的意思。
但柯让觉得不对。
“我爸爸不来吗?”
原本大家其乐融融,此话一出,席间一时寂静,仿佛大家最爱看的春节联欢晚会歌舞升平时不小心按到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默默放下筷子,不敢夹菜,或端起茶杯喝水。关于这件事在座只有一个人可以发言,她的发言就是定调,其他人只需要保持队形,不容商议。
柯让故作镇定喝了口不知名的豆乳饮料,味道很好。从其他人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也是在看戏,看他这个不友好的挑事者哪壶不开提哪壶。
柯让立刻後悔提了这一嘴,好像除了给姑姑添堵,这个问题对其他人来说一点都不尴尬,一个不讨喜的亲戚不来参加聚会,无损他们任何利益。
“他做事太不像话了,不要提他!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让他来干嘛?”柯如英没好气得说道,但明显这个气不是对着侄儿出的。
“也要请他得来呀,”柯如兰接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可是每次都问过了,人家不来啊。”
“叫你问了吗?少自作主张。”柯如英毫不留情地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