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试图开解自己——绝大多数人,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人,离世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後一刻。终黎在的时候,他不曾亏待半分。终黎走了,他也不用总是设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派终黎登上城楼,在那样危险的地方办事,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他不是那麽固执,非要坚持留在咸阳。如果伯高没有立功心切,偷偷地组织宦官参战。如果终黎没有将铠甲让给伯高……
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可明知没有意义,也会一遍遍假设。知道和做到,其实也隔着天堑的。
赵琨眼睛红红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秦王政说:「你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能好。」他连君臣之礼也不讲究了。
秦王政也在台阶上坐下,伸出手臂揽着赵琨,
赵琨忽然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满怀期待地问:「政儿,来都来了,能不能唱首小曲儿哄哄我?」
自从秦王政被怒火冲昏了头,下令把嫪毐和赵姬的两个私生子装进麻袋里摔死,将赵姬迁居到雍城之後。每天都有儒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暴君,说他流放生母,是个不孝子。儒生的数量可真多,当面就敢骂他,背地里更不用提了。仿佛一夕之间,他忽然就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被世人狠狠唾弃。
本来想跟小叔父聊一聊,找点慰藉的,现在反倒要唱歌哄他开心。
第69章当猛男吟唱「弃妇诗」
秦王政默默地观察着赵琨的神色,他怀疑小叔父还不知道他在雍城做过什麽,那些儒生又是怎样议论这件事的?
以他们的关系,估计没人敢当着小叔父的面非议他。
秦王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大多数人的谩骂和指责他都可以假装不在意,但如果小叔父也觉得他流放母后,与暴君没什麽分别,选择从此疏远,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呢?
他想了想,问:「假如所有人都认为寡人暴虐,做了错事,叔父会怎麽选?还会站在寡人这边吗?」是不是当了孤家寡人,就注定要体会独自立於权利巅峰的孤独丶寒冷和寂寥?
赵琨心念一转,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秦始皇第一次大开杀戒——在赵姬选情夫不选儿子丶配合嫪毐发动兵变之後,她被软禁在雍城的萯阳宫,有二十七个大臣劝谏,为赵姬说情,要求秦王政与赵姬和解,秦王政将他们都杀了。直到第二十八个——齐国人茅焦前来游说。
秦王政非常诧异,已经陆陆续续砍了二十七个,怎麽还有人敢来劝谏他?
茅焦不卑不亢地说:「那二十七位仁兄,加上我,刚好凑成二十八星宿。」
秦王政终於意识一个问题,像茅焦这样的书生,心中有信念支撑,贪生但并不是很怕死,他们认为正确丶正义丶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会前仆後继地去达成目标。
好在茅焦并没有像之前被砍的那二十七位老兄一样,一上来就斥责秦王政,左一句「暴君」,右一句「不孝」。他是以天下丶以国家利益为突破口,劝谏说:「秦国正处於以经略天下为大业的关键时期,大王却有了流放母太后的恶名,影响非常恶略,恐怕六国诸侯听说这件事,会因此背弃秦国。」
这番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秦王政的心思——横扫六国,经略天下。最终秦王政妥协,将赵姬接回咸阳的甘泉宫。
赵琨像猫洗脸一般将眼泪都抹乾,用力拍了大侄子一下,不假思索道,「那我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啊。他们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换成他们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未必能比我们宽容大度。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们凭什麽要求受害者去原谅罪魁祸首?凭脸大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轻易就原谅了太后和嫪毐,我不答应。终黎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都不存在宽恕。嫪毐应该庆幸他已经死了,不然我现在就能发明一种酷刑,必须割满三千刀才允许他断气。不过,杀劝谏的大臣,委实太冲动了,以後怕是没人敢提意见,无论是好的丶还是坏的,都不敢提。下回碰巧遇上不想听丶不爱听的时候,让内侍拿扫帚把他们打出去就好。」
秦王政放心了,郑重地点点头:「好。以後不杀劝谏之人。广开言路。」
赵琨翘起一条腿,换了一个坐姿:「刚才说好的唱小曲儿,别想蒙混过关,快唱,我要听!」
秦王政清一清嗓子,略微腼腆地唱了一首据说是周公卿想要挽留郑庄公,创作的歌谣——「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小曲儿还挺动听。
翻译一下,大约就是——沿着大路走啊,双手拽住你的衣袖呀,千万莫要嫌弃我,不念旧情与我分开。沿着大路走啊,紧紧地攥住你的手呀,千万不要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抛却情谊不同我好。
赵琨的手指碾过衣襟上繁复的丝绣,摸到系带,随手将大氅拉紧了些。
古人真的挺会,将自己比作多情的女子,句句都在挽留夫君,简直要卑微到尘埃里。然而王先生特意讲解过这首诗歌,非要说是:周公卿恳请有才能的贤人留下,别走。
当时,赵琨还跟罗开玩笑,说这首歌谣分明就是「弃妇流」的鼻祖。古代有不少遭遇了挫折的男性文人都写过「怨女弃妇诗」,希望得到贵人丶伯乐的垂怜,比如曹丕丶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