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眼眶又红了:“你看你妈妈还有腰疼的老毛病,你爷爷头痛脑热这麽大年纪还要起来放羊。”
招娣不说话,我看着小梅偷偷翻了个白眼,我也努力忍住唇边的冷笑,实在受不了这种环境也听不到这种虚僞的人,
我听他们说话好像在听见我妈妈说话,我忍不住想问:“你手的冻伤跟小孩有关系?难道这些是招娣造成的吗?”
而且不管他嘴上说得自己多可怜,却是实实在在拿走了30万并且拒不退还。
他死咬住那三十万不还,就是想让招娣老老实实回婆家当牛做马,女儿被打死也不管,反正已经“银货两讫”。
我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实在忍不住插嘴刺了他们一句:“招娣是成年人,为什麽要听从你们摆布?”
“那怎麽行?”招娣爹眼泪一下不见了,昂头跟我辩解,“我们要讲信用,拿走了人的钱就要办事。”
听听,多“淳朴”多“诚信”。
招娣就是他们的“货”,既然已经拿了买家30万就应该遵循商业诚信把货交到买家手里,至于“货”本身怎麽想不重要。
你见过谁家的屠夫在意羔羊怎麽想?
这种诚信和淳朴大概就是无数乡土男作家描写的故乡,人们淳朴厚道讲信用。
可惜背後是无数像招娣一样被活活献祭的女性尸骨,无数女性的血蜿蜒流淌浸润在黄土里,无数女婴白骨森森堆积在高原下面。
所谓淳朴的乡亲,守信在于将女儿送进野兽嘴中。
我气死了,恨不得抄起桌上的拉面碗扣到他头上。开口也带了几分硬邦邦:“那你就不能把那30万还给招娣婆家吗?非得要人家的钱?”
我语气很差,声调擡高,里面有个别音节因为愤怒而变音。
他不大懂普通话,但看懂了我的愤怒,顿时也激昂起来:“我们那儿都那样,你骂谁呢?”
“我们那儿都那样”,又是这七个字。
我爸妈,招娣爸妈,招娣邻居,
无数张长相迥异经历不同的脸模糊成一片,嘴里中了邪一样呢喃着同一句话:“我们那儿都那样。”。
他们渐渐重叠成一张脸,嘴里念咒一样重复念着这七个字。
有了这七个字的加持,生活中懦弱的他们似乎有了力量,持起了刀重重砍向依恋着他们的女儿,血肉四绽,白骨森森,他们得意狞笑,似被魔鬼附体。
随後趴在地上贪婪舔舐着女儿们的鲜血,还热心邀请过往路人一起喝血,语调淳朴,热情好客。
女儿们猩红鲜血沾满他们贪婪嘴脸,他们或许有那麽一刹那觉醒人的良知,但“我们那儿都那样”这七字咒语很快又浮上脑海。
他们立刻重复这七字咒语,似乎从中又获得了无限合理性。
但女儿们能让他们吸血不是因为他们强大,也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女儿们爱他们,所以当女儿们觉醒时他们就再也吸不到血了。
小梅言语敏捷:“我们那当然不这样,解放是没通知你们那吧?”
她也气鼓鼓的。
那位做爹的或许没被小姑娘骂过,顿时脸涨得通红,人恼了,擡手指着我俩,用带着浓厚鼻音的普通话骂我们:“你回去问问你爹,难道他女儿不要钱吗?”
……
我们目瞪口呆。
话已至此,就明白这人唤不醒,不管是用道理和感情都无法说通。
我虽然不是共産主义者,但我由衷佩服早期马列主义者,居然冲进了这样愚昧腐烂肮脏的厚土里大干一场,我想想都头皮发麻。
最後还是招娣主意大,她虽然眼圈红红,但开口说话却冷静异常:“我不会回去的。”
不是哀求,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说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全部勇气,之後不管家里人说什麽,她都抿嘴不说话,任由他们在旁边讲道理和哭诉。
他们先是苦口婆心讲道理,而後是哭,哭了好久看招娣无动于衷。又开始骂,指着招娣的鼻子骂:“你不给你弟弟三十万,耽搁了他婚事,就是得罪了所有的娘家人,你这样为非作歹以後娘家人都不会给你撑腰!”
招娣就冷笑:“那以前拿了30万我挨打时也没人给我撑腰啊。”
他们被揭穿之後立刻开始跳脚,更加愤怒大骂。
我虽然听不懂西北方言,但那阴谋被揭穿後的愤怒跳脚让我想起了我妈在电话那头对我的调教,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全世界不疼爱孩子的父母行为模式都一样,我怀疑他们统一培训过。
愤怒让我充满勇气,我拉起招娣的手:“我们走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无沟通必要,免得看他们表演。
招娣跟我走了。
他们几个还在表演,居然没反应过来,就这麽让我们走了。
我出门就载着招娣一骑绝尘而去,将他们狠狠甩在身後。
此时我才觉得北京好,这麽大,只要隔一条街就能把所有要隔绝的人都甩在身後。
招娣似乎在我後背哭,不停有大声擤鼻涕的声音,我笑:“你没带头盔,小心被交警抓。赶紧看着点,有我们就绕路。”
她顿时不哭了,四下打量有没有交警。
在北京,穷人是没有资格哭泣的。
初夏的天微微热,路边一树树紫色泡桐花,硕大的花朵从枝头掉落,跌到地上“啪”一声巨大,北京的风从胡同和鼓楼吹出来,泡桐特有的微凉味混合着槐花的气息吹来,那是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