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缓缓摇扇,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揣度:“不然呢?那阉党的老祖宗,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听说正得宠着呢。有皇上撑腰,他还能不翻了天?”
叶南晞目光里露出一丝疑惑:“谁是老祖宗?”
老者收了蒲扇,似乎不愿再多言,起身时,背对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就那姓冯的。”
叶南晞心头五味杂陈,端着茶碗的手顿在空中。其实,方才问出那句话时,她便隐隐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能配唤作“老祖宗”的,除了她的阿钰还能有谁?
思绪翻涌,史册中的字句猝然浮现眼前——擅权专政,滥杀忠良。
短短八个字,锋利如刀,而眼前这一幕,分明是最直白的注脚。汹涌的人潮丶兴奋的呐喊丶囚车里满身血污的身影……
此时此刻,史书的冰冷评判不再是遥远的概念,而是化作了一股实实在在的血腥气,直直的扑在叶南晞的脸上。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的冯钰,会在烈日炎炎中弯下腰,替路边的无名尸骨入殓;会不顾自身前程,孤注一掷地为流民争来活命的口粮。他曾经那麽温柔,执拗地将自己放逐进百姓的苦难之中,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换来一片光亮。
可是现在,锦衣卫层层围堵,囚车里的人遍体鳞伤,被送往刑场的命运不容置喙。
三条人命,今日便要落地,无需审判,无需辩驳,只因得罪了阉党,便被送上绝路。
叶南晞指尖微颤,心跳一声重过一声,仿佛有什麽即将从胸膛深处破裂开来。寒风顺着裂隙倒灌进去,灌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叶南晞指尖一松,两枚铜板叮当落在桌面,声音淹没在街头的喧嚣里。她微微颔首,未作停留,兀自转身离去。
脚步不紧不慢,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引驱使着。等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醒春园的正门前。
黑漆大门嵌着铜钉,黑漆泛着油光,显然不久前刚刚重新粉刷过。屋檐上的瓦当也焕然一新,原本的折枝牡丹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辟邪兽首。
整座园子仍旧立在那里,轮廓依旧,然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陌生。熟悉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副全然不同的筋骨。仿佛一幅被修修改改的旧画,勉强复刻出昔日轮廓,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手指不自觉收紧,她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沉地坠着,一半是无处安放的思念,一半是无从落脚的忐忑。
她想见冯钰,却又怕见到他。
这时檐角风过,带起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哪儿来的?挡在大门前做什麽?快滚!”
叶南晞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短褂的小厮正从台阶上匆匆赶来,应是府里看门的门房。年纪不大,脸上却写满了尖刻与嚣张。
叶南晞看着对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如此同我说话?”
那门房听闻此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毫不在意地打量叶南晞的衣着,见她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模样,又瞧见她刚才在门前怔忡半晌,心里便有了定论,认定她八成是哪家跑出来的疯子。于是态度愈发肆无忌惮,嗓门也拔高了几分:“我管你是谁?这道门前,巡抚来过,朝中二品大员也来过,你算个什麽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讲身份?”
叶南晞眉梢微扬,眼底浮起一丝兴味:“照你这麽说,我是不配进这道门了?”
门房冷哼一声,满脸不耐烦地斜她一眼:“你当然不配!”
叶南晞垂眸看向地面,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好,那我便不进。不过你记得转告你们家主子,就说叶南晞回来了,奈何被你拦在门外,没能进去。你告诉他,他准得赏你。”
门房一时没听懂她这番话的深意,沉吟片刻,更坚定了先前的判断——这女人,疯得不轻!不耐烦地啐了一声,他一边快步朝她逼近,一边擡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疯疯癫癫的!”
叶南晞含着一丝冷笑转过身,擡脚便走。步伐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留恋。
那门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自觉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心满意足的回了屋子。待到黄昏时分,冯钰照常回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