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忽然变得安静至极。片刻後,叶南晞终于察觉到异样,後知後觉的回过头,她见冯钰垂着头站在那里,一张脸笼在阴影下,教人辨不清表情。
忽然,冯钰的肩膀微微耸动,叶南晞怀疑他可能是在哭。
试探着站起身,叶南晞上前两步,正当她预备仔细查看冯钰的脸色时,冯钰却忽然一拧身子,逃跑似的推开门,快步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冯钰独自一人迎着风往前走,风拂过脸颊上的泪痕,带出一片湿漉漉的凉意。
明明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天;明明知道叶南晞是仙女。短暂的停留已是不可求的眷顾,可真到了这一日,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遭遇了遗弃。
满心的委屈无处抒发,也没有立场抒发。他的感情与他的身份一样,都是见不得光,都是上不得台面。原本平整的道路被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赌气似的,他越走越快,整个人沉浸在昏天黑地的世界里难以平息。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玉绛河边,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河面,心绪终于有了要平复的迹象。俯身坐在河边的一级石阶上,他望着河面发呆。石阶冰凉,他全然未觉,及至天色渐暗,明月攀升至头顶时,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缓步往回走去。
走进小院,他看向叶南晞住的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点灯,他起初以为对方是提早歇息了,然而下一秒他发觉两扇门间留了一道缝。
心头倏地一沉,他快步走上前推开门,发现屋内空空荡荡,一应物品也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的整整齐齐,仿佛叶南晞从未存在过。
人去屋空。
她就这样走了,走的这样匆忙,甚至不肯等自己回来,与自己再多说几句话。
是不是自己刚才的反应让她察觉到了什麽?她是不是在拒绝自己?
冯钰忘记自己後来是如何回的宫,行尸走肉似的,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叶南晞。
然而有些事越是控制,越容易失控。
三日後的正午,他坐在司礼监里抄公文,面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人。那两人押着他去到崔晟面前,然後用力一推他的後背,使得他的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崔晟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冯钰不知发生了何事,仰起头对着崔晟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干爹,不知儿子是哪里犯了错?”
崔晟斜睨了他一眼,然後拿起桌上的两本奏折,“啪”的一声扔向地面。
冯钰捡起奏折快速浏览,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原来是自己疏忽,把要发去给兵部的折子挂去了户部,户部的挂去了兵部。
这可是犯忌讳的大事,尤其是户部与兵部向来不对付,这事儿一旦闹大了,上头追责下来,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冷汗唰的一下渗透整片後背,冯钰俯身磕头:“多谢干爹救儿子一命。”
崔晟始终是皱着眉头。他身形微胖,笑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和气模样,可若是不笑时,便会像换了一张脸似的,神情沧桑而阴鸷。
他端着茶杯,吹了吹杯口的茶叶沫子,沉声问道:“咱家听说你身边有了个女人?是也不是?”
冯钰蓦地擡头:“不不……没有的。”
崔晟是过来人,他瞥了眼冯钰,只见冯钰的心思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嘴上却不肯承认。
掩耳盗铃,实在是可笑的很。
崔晟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一边:“你不必解释,干爹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什麽都懂。你这几日魂不守舍,全因这个女人而起。我听闻那女人是主动找上你的?”
冯钰不知该如何解释,嘴唇翕动了几下,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崔晟心领神会,他双手抄进袖筒子里,仰头呼出一口长气:“糊涂啊!你可真糊涂,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个阉人,阉人是什麽?那是跟牲口一样的奴才,一辈子供人驱使。你说说,哪个正经女人会把自己往奴才身边儿送?她定是另有所图!”
冯钰有些慌乱:“不……不是的……”
崔晟厉声打断他的话:“不是什麽?”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冯钰:“人心难测,你若总是这般天真,迟早要吃大亏!”
冯钰抿着嘴不出声。
崔晟知道冯钰是钻了牛角尖,并不认同自己的话。冯钰是个千载难逢的宝贝,他有头脑,会读书,身上又有一层“祥瑞”的吉祥气护身,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然会出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崔晟如今位高权重又如何?来日新帝继位,自己必定要让位。到时候大权旁落,从前被自己坑害过的那些人迟早会反扑回来,被秋後算账必然的事。
到了那时,若无人庇护,他崔晟只有被千刀万剐一条路。所以他是真心对待冯钰,期待着来日他位极人臣,能念着自己从前的好,给自己一个善终。
冯钰是他的护身符,他不能眼睁睁的看冯钰毁在女人上。
“来人。”随着崔晟的一声呼唤,一名小太监从外面走了进来,崔晟侧头对那人道:“把冯钰拖出去,赏他十板子,让他醒醒神儿。”
冯钰被拖去院子里挨板子,十板子下去愣是没吭一声。板子挨完,他趴在长凳上,疼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正是饱受煎熬丶晕晕乎乎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旁边有人扶住了他,擡头一瞧,是郑椿。
郑椿皱着眉头,满脸忧色。他凑近冯钰耳边,轻声问道:“钰哥,你没事吧?”
冯钰艰难地摇了摇头。
郑椿羞愧地低下头:“今早崔公公问起你的事,我没想那麽多,随口就说了出来,你别怪我,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你。”
冯钰颤颤悠悠地深吸一口气:“不怪你,是我办事不谨慎,这顿打挨得不冤。”
郑椿将冯钰扶起来,慢慢往前走:“钰哥,你打算怎麽办啊?那女人……”
“她已经走了。”冯钰截断他的话。
郑椿一瞪眼:“走了?”
冯钰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丝苦笑。
郑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罢了,既然如此,就忘了她罢。”
“忘?”冯钰笑着摇了摇头:“忘不掉,这辈子都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