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打量了一下自己空白的双手,那里曾经戴满了玉扳指,如今只剩一道道红色的圈痕,提醒着她往日的富贵,以及富贵背後的血泪。
她收回视线,道:“我真心的向你道谢,死亡也许比面对过去更加容易。我终于可以死了,去见九年前江洲街头那个发了高热的孩子,以及他身染瘟疫的母亲。我很感谢你结束了这段缠绕我数年的恐惧,它没有到来时我会害怕,圣旨下来後却获得了平静,这是久违的平静,上一次感受到它还是二十多年我最後一次走出学堂,迎着阳光朝我的同学们说声有缘再见。”
沈翊的眼神像一潭死水,平和的表层之下淹着无数的尸体。就像她这个人,看上去明明丝毫没有攻击性,甚至临死前还能和仇人谈起往事,却是百年来最大的杀人犯。
她最後说到:“谢谢你,这句是感谢你救了小景,他天性纯良,是受了我的牵连。”
不必说“你要对他好”,也不必说“你可以随意践踏他”,沈翊的最後一句话仅仅是道谢,谢谢她过去做的事。至于不远的将来,也许只是她死後的一个呼吸後,鬼魂是无法决定的。所有的一切,仅是代表一个母亲的谢意。
面对自己的死亡也能如此豁达,文玉雁心中对她也有几分敬佩。不过再多的敬佩也掩盖不了长久的恨意,加再多的水也无法撼动缸里的一尾小鱼,她能分得清。
离开之前,文玉雁轻声说了句“下辈子不要强求”,结束了和这个千古罪人的最後一场谈话。
沈翊微微点点头,没有任何癫狂,看着这道身影逐渐远去。
——
文玉雁一路来到内圈,这里是沈至格的所在。
一对母女,神色却大不相同。沈至格明显受到了刺激,卧在角落里,不过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见有人来,她擡了擡眼皮没有说话,静静地扣着自己的指甲。
两年未见,昨夜後也没见这个人,她倒没有什麽变化,一如当年在马上的初见。
两人对着静默了一会,沈至格先开了口,道:“不必可怜我,也不必嘲讽我,如果能重活一世,我希望能回到更年轻的岁数,这样我就能多争几年,也许那时能做到沈翊的位置。当然,我没她残暴。”
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後悔,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早点醒悟,白白耗费了几年入仕的大好时光。
文玉雁笑了笑:“你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
沈至格也笑了,跪在地上爬了过来,手指握住铁栏杆和她对视,指甲都脱落了几片。
“没办法,我从小就倔强,认定的事不会改的。与其眼睁睁看着活人去死,我不如直接坐得高一点,这样…”
“下面的人都是蝼蚁。”
两人异口同声。
沈至格接口:“对,这样就都看不清了。”
文玉雁问:“你还记得文洛吗?你是否能看见她的死亡?”
沈至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我当然记得,她送茶时偷听到了沈翊的谈话,被她下令带去打死,半路上被我截了下来。”
“啊,很瘦的一个女人,骨头都要吐出来。我开始一片一片拔掉了她的指甲,命令她说出沈翊的谈话。”
“喏”,她挥了挥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就像这样。”
“很丑的,也很痛。她还是不说,可你知道的。那件审讯室有各种各样的刑具。”
她张了张嘴,状似惊讶道:“就是你认我为义母的那里,原来你和你的母亲被绑在同一个地方过。”
“没了指甲,就夹手指头,铁板做的那种。十个指头都红彤彤的,像是烤熟了,她还是不说。我用针尖插进她的眼球,瞳孔直接爆了啊,和羊眼一样,哈哈。後来又用沾了盐的鞭子鞭打,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对我说,我什麽都没听到。”
文玉雁的拳头紧紧攥起来。
沈至格也许真的疯了,笑了一会才继续道:“我说,哦,那你怎麽没早点说呢,还让我费劲打你。她已经要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这才突然想起,原来她一开始就说了,只是我没相信,哈——”
沈至格的笑声顿住,低头看着插进自己胸口的匕首。
匕首末端还握在文玉雁手里,血自然顺着胳膊流进了袖子里,她瞬间露出慊恶的神情。
“你把她埋在了哪?”
牢房里的人吐了口血,继续说:“我为什麽要去埋她,我把她喂狗了——”
最後一个字音落下,胸口又扎进了一把匕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文玉雁没有在意插在人身上的凶器,眸子里一片恨意,道:“下去了,给她赎罪。”
她跌坐在地,卖力地直起身子,最後问了一句:“云锦亦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只剩下空寂的脚步声,牢房里的人紧紧握着铁杆,睁着眼睛再无生机。
——
走出天牢,她撞见了靠着墙的李以临。
文玉雁率先说:“我杀了沈至格。”
“嗯,”她应道,眼神很复杂,“先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而行,没有人在意臣子不能和君主一起走的礼仪,都带着满腔的心事。
李以临最後道:“死了也好。”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的人才会继续受苦,为死去的人悲痛。当年的三个人,最终还是只剩下一个,再也没有人会一起骑着烈马,在夕阳下视死如归地冲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