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柳垂容怔怔望着锦被上的合欢花纹,那是她怀着身孕绣了半月的嫁妆。耳边传来压抑的哽咽:"容儿,我不是兄长,学不会笑着看心爱之人另嫁。这身骨头就算碾成齑粉,也要嵌进你坟前的碑文里。"
"胡说!"柳垂容猛地转身,却撞进泛着药香的怀抱。沈敬之腕间那道狰狞的刀伤赫然在目。她忽然泄了气,指尖轻触结痂的皮肉:"傻子……"
更漏声里,沈敬之将油纸包里的枣糕掰成小块。十年过去,东街老铺的蜜饯仍是裹着厚厚一层糖霜,甜得人喉头发苦。柳垂容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忽然笑出泪来:"还是这般难吃。"
雕花窗外,公主扶着王嬷嬷悄悄离去。月光将两道依偎的影子投在茜纱上,恰似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分不清哪里是山峦,哪里是云絮。
雪落无声。
来年隆冬
腊月廿九的雪粒子打着旋儿往茜纱窗上扑,檐角鎏金风铃裹了层冰壳子。绿珠踩着鹿皮小靴
穿过游廊,怀里抱着的朱漆描金食盒氤出热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都仔细着点!"她扬声道,看着小厮们将六角琉璃灯往柏树上挂,"那对儿青玉蟠桃摆件要供在祠堂东侧,仔细别碰碎了流苏——哎!"话音未落,腰间忽然多出件白狐裘,沈敬之不知何时立在阶前,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梅枝的清雪。
"姑爷安。"绿珠慌忙要行礼,却被他擡手拦住。沈敬之望着廊下那排新糊的洒金桃符,目光落在"岁岁常欢愉"的墨迹上——正是柳垂容的簪花小楷。
"夫人晨起可用了药?"他指尖拂过食盒上并蒂莲纹,袖中忽地掉出个锦囊。绿珠俯身去拾,却见里头装着染血的平安符,金线都泡得发白了。
正房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柳垂容倚着缠枝牡丹引枕,看公主殿下执笔点染年画。石榴红的织金马面裙铺满半榻,腕间翡翠镯子随动作轻响:"母亲这笔胖娃娃抱鲤鱼的画法,倒像极了某人幼时抓周的模样。"
"你这促狭嘴!"公主笑着掷笔,忽见门帘卷进风雪。沈敬之立在珠帘外,肩头落梅与玄衣上的蟒纹交映,手里竟端着碗热气腾腾的七宝羹。
满室馨香倏然凝滞。
柳垂容别过脸去,指尖无意识揪着锦被上的百子千孙绣。倒是公主接过青瓷碗,舀起一勺莲子吹了吹:"这银耳炖得倒是绵软,可惜少了桂花蜜——绿珠,去我屋里取那罐岭南进贡的来。"
“夫人,这姑娘哭得不停,奴婢也是实在没辙。”桃木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姑娘,这脸都哄的通红。
“我们阿雪怎麽又哭了,娘抱。”
果不其然,刚到自家娘亲怀中,小姑娘就不哭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桃木只得小心翼翼地抱着,生怕一点声音就把这小祖宗给吵醒。
“婆母,大郎和蕴玉在青州可好。”
沈清寒真的按照当日的约定,与姜蕴玉一同去往青州拜望那个老神医,听说治疗颇有效果,已经可以勉勉强强走几步了。
“好着呢,听说今年冬日都那腿都已经不怎麽疼了,只是哭了姜家那个姑娘。”
“母亲要是真的心疼,我看待兄长归来,还需尽快为他们二人举办婚事,为好。”沈敬之进了屋,将披风解下递给了元宝。
子时正,雪住云开。
沈敬之握着柳垂容的手共执金剪,剪断缠枝牡丹灯下的红绸。公主亲自将合卺酒斟满杯,忽然轻笑:"这杯酒迟了十年,该罚。"
沈敬之跪坐在脚踏上,捧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十几年光阴在他眉眼间淌过,此刻倒与当年祠堂里噙着枣糕的少年重合:"容儿可知,青州驿站那晚,刺客的火箭把天都烧红了?我攥着你绣的平安符,想着若真回不来……"
"呸呸呸!"柳垂容急得去捂他的嘴,羊脂玉镯磕在药碗上当啷作响。却被他顺势捉住手腕,在掌心落下个滚烫的吻:"想着定要化作岁首第一缕东风,卷着梅香来掀你的红盖头。"
窗外忽地大亮。
十二支焰火齐齐冲上云霄,将琉璃瓦照得宛如白昼。公主扶着王嬷嬷立在庑廊下,看小丫鬟们笑着往铜盆里扔花椒枝。噼啪炸响中,她忽然将暖炉塞给老嬷嬷:"去把祠堂供着的合卺杯取来。"
珠都盘亮了,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是锯嘴葫芦。"
绿珠抱着妆奁过来添灯油,忽见案上供着对泥塑娃娃——红衣男娃娃腰间挂着犀角带,女娃娃鬓角贴着梅花钿。正要细看,外头突然喧闹起来,小丫鬟举着鱼龙灯跑来:"湖面冻实了!能走冰嬉啦!"
沈敬之解下大氅将人裹紧,忽觉颈间一暖。柳垂容把暖烘烘的手炉塞进他怀里,眼波比檐下冰凌还清亮:"沈大人不是最会冰上猎雁?"她指尖掠过他新结痂的腕骨,忽然弯了眉眼,"今年彩头,我要西跨院那株绿萼梅。"
雪地里两行脚印渐渐重叠,廊下朱漆食盒里,染血的平安符与簇新的长命锁依偎在一处,映着满府红灯笼,恍若星子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