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吏用一种看死人的表情看着他,将水神城的路牌给他,打开大门。
许久未见的人声与欢笑声响起,四周街铺熙熙攘攘,间或有孩童拿着纸鸢玩闹飞过。施令黛如梦初醒,胆战心惊地站立在街道中间,像第一次见到活人般,眼睛亮了起来。
他嗓子都哑了,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
他站在原地,旁边小孩跑得太快,撞到了他。
施令黛差点抽出小刀,反应过来扶住小孩,“小心。”
小孩跳了起来,冲他吐了吐舌头,忽然惊讶道:“唉,快来看,他的牌子上是施!”
周围人顿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飞来,施令黛来不及反应。後背被一个男子抓住,“走走走,闹起来就不好看了。带他去看酒神祠堂得了!”
水神城内禁止杀戮,施令黛不怕他们杀自己,却在听到酒神的名讳的时候浑身颤抖,低吼道:“放开我!”
他们拖住施令黛,将施令黛扣在祠堂门前,打开了长厌君的画像。
施令黛在看见长厌君的那一瞬间,浑身都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几近凝滞。
长厌君是他年少时最绮丽的梦,梦里有施家的父母,有整个族人的信仰,是永远的温柔乡。
直到如今梦破,怨恨与仰慕夹杂,也甘之如饴。
旁边人喝道:“酒神死了,你该改信我们水神。你往这上面吐两口唾沫,我们就算你改了。”
施令黛吐出一口气,红着眼道:“厌帝无双,我施家长存。”
他後背被人踹了一脚。施令黛伸出指尖,抓住长厌君的画像,紧紧抱在怀里,“我不改信!”
他惹恼了旁边的人,旁边人冲上来揍他。施令黛一声不吭,长厌君的画像与施家的令牌一齐被他的血捂热,炙热而滚烫,远胜初见。
若他们在城外,为了活命,施令黛还肯虚与委蛇。若是能活下去——永不忘记此时此刻。
直到天黑,周围人兴致缺缺地离去。施令黛才站起来。
他将额间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呼吸急促而破碎,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场景。
那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簇拥着长厌君神像的场景。他站在旁边,看到香火供奉鼎盛,犹若千秋万代。施令黛安静地看着,直到母亲挥手让他上前,他跑过去,像奔向温柔的暖乡。
跑过去的时候,他听到母亲对自己说:“我族儿女,天生机敏,望比青天高。”
少时不识青天高,不解黄地厚。人至大悲之刻,唯见月寒日暖,煎我人寿。
施令黛擡起头,天上一轮皓月,当空不变,万古长存。
他握紧了手中的令牌,低声道:“再扬我施家威名。”
他将令牌挂在胸口,永远背负施家与自己的一切,乱世纷纷扰扰,他在水神城内,谈成了第一桩生意。
不划算,但行商贵在机遇。
施令黛重新换上绫罗绸缎,不适应地又戴上彰显身份的珠宝,凡是成他事者,他一律厚礼相送,因而渐渐有了诚信。
他拨动珠算,做了专属于商人,第一桩惊天动地的买卖。
低价收粮,高价卖出。不论善恶,财者为先。
贫苦的百姓缺乏智慧,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粮食在外城能卖多少。施令黛反复欺骗他们,收地买粮,做了水神城第一个真正名义上的财主。
他做财主,懂得渊源流长的利益,从不苛刻手下人,只讲究年终收益。金银财宝逐渐越堆越多,他重新建了施家,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梦里的烛火太暖,像虚无缥缈却勾人的柔光。施令黛刚放松自己,浸入温柔乡,一道血光飞溅而起,父亲的头颅滚在自己怀中,鲜血烫浓了整个黑夜。
他陡然惊起,捂住自己的额头,才发现,冷汗与热泪交织落下。水光潋滟落在掌中,又映出了长厌君的眼睛。
长厌君的独眼看着他,俯视衆生的时候,不像怜爱衆生的神君,只像好奇而单纯的少年。
……蠢货。
施令黛一语不发,披上大氅起身出门,风雪催发,润湿他的鬓发,他低声吩咐道:“去买棺材。”
数十个棺材齐齐摆到新建的施家地牢下,施令黛扶过红木杉,柔和地吻上一个个棺材,标注上一个个姓名。
施家人的尸体,早被大火烧尽了。
施令黛在夜里点起烛火,抱着木材,一笔笔雕上,假装他们是尸体,为他们送葬。
他雕刻第一下的时候,画出了母亲的眼睛,心突然颤抖了起来,不敢直视地错开视线。
对不起。
施令黛浮现出母亲被捅穿的胸膛,颤着手放下了木材。他瘫倒在地,冰凉的地面渗入了骨血,像寒冰般将身心冻结。
他缓了许久,浑浑噩噩地提笔再刻,却下意识刻出了长厌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