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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烬(第1页)

月烬

暮色四合时,闵州官衙的铜漏滴尽了最後一滴春寒。苏煦伏在案头,鼻尖几乎触到墨迹未干的《闵州水利总录》,砚台边沿结着层薄冰似的月光。阿福捧着调令在门槛外站了半刻钟,终是没忍心叫醒——案角那盏琉璃灯还亮着三年前的灯油,映得少年眼下一片鸦青。

"大人。。。。。。"阿福轻声唤道,话音未落便见苏煦猛然惊醒,袖口扫落一叠泛黄的信笺。羊皮纸散落满地,露出边角熟悉的云雷纹——那是承平侯府的密信火漆,三年来每月一封,却从未拆开。

"京中的调令到了?"苏煦揉着太阳穴,指腹触到发间玉簪的裂痕。那是离京前夜陈翊亲手给他绾的,说"簪骨如脊梁,断不可折"。

阿福将朱漆文书放在案头,目光扫过墙角那口樟木箱——箱面落满灰尘,却仍能看出黄杨木雕的螭纹。三年来苏煦每至深夜便开箱取物,清晨又锁得严丝合缝,像要把某个名字封进时光琥珀。

"说是三日後啓程。"阿福退下前瞥见苏煦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初到闵州那夜。暴雨倾盆中,苏煦抱着这口箱子立在城楼上,说要把京城的月亮也锁进去。

更漏声里,苏煦终于打开了箱子。迦南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最上层是件月白中衣——领口绣着银竹纹,三年前陈翊更衣时落下的。他鬼使神差地贴上脸颊,布料早已褪了温度,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肩胛的弧度。

"啪嗒"。

翡翠扳指滚落在青砖上,内圈刻着"翊"字的小篆。苏煦想起那年修漕渠,自己泡在冰水里三天三夜,只为寻回这枚被浪卷走的扳指。彼时十指冻得紫红,却将扳指捂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陈翊的心跳也偷来。

箱底的红木匣藏着更隐秘的时光。苏煦摩挲着匣面忍冬纹,铜锁"咔嗒"弹开时,满室月光都碎在了三十六封火漆信上——信封的云雷纹早被摩挲得模糊,像极了陈翊腰间玉带扣的纹路。

"煦儿亲啓"。

第一封信的墨迹力透纸背,是离京後第七日送到的。苏煦至今记得那日暴雨冲垮新修的堤坝,他浑身泥泞地跪在溃口处,怀里却紧紧护着这封信。信纸被雨水泡得发胀,陈翊的字迹晕成朵朵墨梅:"见字如晤,漕运新章已批,汝之策甚善。"

第二封信夹着片干枯的银杏,是国子监藏书阁窗外那株。信上说柳文渊因贪墨被贬,朱批的折子溅了星点墨汁,恰盖住"苏煦"二字。苏煦当年用裁纸刀将这一角裁下,如今边缘已起了毛边。

最底下那封火漆犹新,拆开却是空函。素笺上只印着枚唇印,胭脂色艳如三年前舷窗边的晚霞。苏煦蓦地想起那夜陈翊咬破他指尖,以血代墨写下"入骨"二字,喉间泛起铁锈般的涩。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月光泼了满箱。苏煦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信笺铺了满地。云雷纹连成蜿蜒的河,倒映着三年来每个辗转的夜——在堤坝上枕着信入眠,在衙门值夜时对着扳指发呆,甚至醉酒後把"翊"字刻满砚台底。

"大人,该用晚膳了。"阿福的声音惊散满室绮思。

苏煦慌忙将信塞回匣中,却带落了藏在暗格的鎏金蹀躞带。这是陈翊大婚时的腰带,乾明十年他在市舶司,曾见陈翊用它抽碎过诬告者的茶盏。带鈎内侧有道细痕,是他离京前夜用发簪划的,刻着极小的"煦"字。

晚膳是莼菜羹,苏煦舀起一勺碧玉似的汤水,忽然呛出泪来。三日前乡民们送来的新米还堆在仓廪,说是要给他备聘礼——这些淳朴的人啊,竟真信了"苏大人要娶京城贵女"的传言。

"大人可是思念故人?"老厨娘颤巍巍添了勺鸡汤,"老奴瞧您总对着月亮发呆。。。。。。"

瓷勺撞在碗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云纹。苏煦仓皇起身,却在廊下撞见那轮满月——浑圆的,冰冷的,像极了陈翊书房那面铜镜,照见他三年来所有欲盖弥彰的思念。

戌时的梆子荡过城楼时,苏煦抱着木匣上了城墙。夜风卷起官袍下摆,露出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縧——端午那日从陈翊腕间扯下的,浸过血与汗,如今褪色成了苍白的记忆。

"若是三年前。。。。。。"他对着月亮呢喃,指尖抚过丝縧上歪扭的结扣。那年龙舟赛後,陈翊将他抵在船舷教打水手结,说"绳结如人心,缠得愈紧愈难解"。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便是那作茧自缚的春蚕。

匣中的物件一件件摆上垛口:裂了缝的白玉平安扣,缺了角的《灵飞经》残页,甚至还有半块月饼——中秋夜从陈翊碟中抢的,硬得能硌碎牙,却被他用丝帕裹了三年。

最底下是方沾着朱砂的帕子。苏煦展开时,绯色星点如红梅绽雪——那年陈翊批完公文,随手用这帕子拭了指尖朱砂,却被他偷来压在枕下。如今朱砂已沁入丝缕,倒像把心头血都绣了进去。

"大人!江上有官船!"

阿福的惊呼划破夜色。苏煦手一抖,白玉扣顺着城墙滚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越的响。他扑到垛口,见漆黑江面上一艘双桅船破浪而来,玄色旌旗猎猎如鹰翼,旗上"承平"二字被月光洗得发白。

船头立着道人影,蟒袍玉带沐在清辉里,腰间螭纹剑鞘泛着冷光。夜风送来熟悉的迦南香,混着陈翊低哑的轻笑:"苏大人好雅兴,这是要把本官的旧物都喂了江鱼?"

苏煦踉跄後退,後背抵上冰冷的城墙。三年光阴突然坍缩成掌心的玉簪裂痕,所有刻意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忽然看清,那些在政绩文书里藏着的"清"字,在水利图上勾画的云雷纹,在深夜里摩挲的旧物——哪里是什麽恨,分明是裹着怨的相思,是淬了痛的眷恋。

陈翊踏着月光走来时,苏煦的官袍已沾满夜露。那人指尖掠过他眼下青影,温度灼得人心慌:"闵州三年,苏大人倒是清减了。"

"下官。。。。。。"

"这考评文书写得妙极。"陈翊抖开卷轴,朱批的"卓异"二字红得刺目,"就是不知这政绩里,有几分是为民生,几分是为赌气?"

苏煦猛地擡头,却撞进一片深邃的星海。陈翊袖中滑出块残玉,正是他当年埋在槐树下的"清远"碎片:"苏大人在国子监刻的字,本官拓了三百份。"

夜枭掠过城楼,惊落一树玉兰。苏煦望着陈翊衣摆的银竹纹,忽然想起离京前夜——这人也是这样披着月光而来,说"本官会早些接你"。原来三年间那些石沉大海的回信,那些刻意错过的相遇,都是心照不宣的等待。

"下官。。。。。。"喉间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下官从未放下。"

陈翊的吻落下来时,苏煦尝到了月光的味道。迦南香混着泪水的咸涩,将三年相思酿成烈酒。垛口上的旧物被夜风卷落江心,激起圈圈涟漪,倒映着天上纠缠的云与月。

阿福举着火把赶来时,只见满地信笺如白蝶纷飞。苏煦的玉簪不知何时落在了陈翊掌心,裂痕处嵌着星点朱砂,像极了心口愈合又撕裂的旧伤。

"跟本官回京。"陈翊将玉簪插入自己发髻,"这次换你锁着我。"

江风骤起,吹散了最後一缕自欺欺人。苏煦望着水中交缠的倒影,忽然明白:原来月亮从不需要追赶,它永远悬在擡头可见处,盈缺皆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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