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暗自抿唇,从袖口取出巾帕,屈膝上榻。谢晏不知他要做什么,吓得往后闪躲了一下,但裴钧及时摁住了他的肩膀,用帕角擦了擦他鬓边的湿汗:“往日-你我关系最好,是生死挚友,你都唤我五哥哥的。”
谢晏:“……”
且不说,两人是如何针锋相对,单是谢晏往日闹他玩儿故意唤他一声「好哥哥」,都能把他气得半死。又如何谈来「关系最好」,还生死挚友,是你生我死的那种挚友吗?
简直是毛骨悚然。
他起先怀疑那帕子上沾了令人发痛发痒的毒-药,直到裴钧确实只是为他擦了汗,且动作轻柔……谢晏又开始怀疑,脑子摔坏的那个不是自己,恐怕是裴钧。
谢晏看着裴钧将那擦了汗的巾帕重新叠好掖回了袖中,又取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要为他穿换。
“你烧了一夜,里衣都湿了,哥哥为你换了罢。”
手刚触及里衣的衣带,谢晏猛然回神,一把夺回,倏的背过身去:“我、我自己能换!”
“可你都没什么力气,还是让我……”
两人成亲以后,谢晏愈发惫懒,晨起沐后的衣裳,都是裴钧抱着他亲自换的。为谢晏换衣,已经是裴钧的习惯了。不过眼下谢晏还小,裴钧如此说,不过是逗他,占占口舌便宜。
裴钧目露伤心:“如今哥哥连衣裳都不能帮你换了吗?”
“……”谢晏惊恐地扯下了帘子,岂有这种事情!以前就没有换过,以后更没有!
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物,慌忙间还搭错了一枚系扣。好在两人现在身形相仿,裴钧的衣服在他身上还算合身。他正一边思索裴钧今天是怎么了,一边慢吞吞折腾那枚衣扣时。
幔帐被人无声挑起,裴钧钻进来看了看他,拧眉道:“我的衣裳颜色都太沉了,你还是穿鲜亮的好看,明儿叫宁喜去为你做几身……竹青色也不错,我有一支翡翠竹节簪,刚好配你。还是,你喜欢红的,或是白的?嗯?”
他又往前凑了一下,眉眼忽地放大,谢晏心里一跳,竟结巴起来:“都都、都行……”
裴钧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问道:“阿晏,你是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谢晏垂下眉眼,似是在犹豫,又似是不愿回应。
“不记得也好。”裴钧低低笑了声,没再继续欺负人,缓缓退出了幔帐,去唤早就候在殿外的太医进来看伤。随之一道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大侍女。
以前裴钧看不清,还以为帝后是真的-宠-爱谢晏。少年时,他也曾隐隐嫉妒谢晏能得到父皇母后的青睐。但经过那么多事,看清那些真相后,再回到年少此时,裴钧早已看透-那些人的「-宠-爱」,不过是对谢晏的捧杀。
皇后若真心疼谢晏,早该将他接过去亲自照料,而非丢给裴钧这么一个不受宠没权势的废物皇子。
大侍女进来看了谢晏的伤势,谢晏或许也并不太喜欢她,一直沉默着躺在帐里不说话。
他愿躲一番清静,裴钧自然满足他,便将谢晏大可能是磕坏了脑袋、留了淤血,以至于神志不清,不认得人了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同太医和大侍女说了一遍。
大侍女神色复杂地离去了,只怕是去向皇后汇报。
太医则是知晓谢晏贵重,听闻此事,神色不由惊惶,又额外开了一张清神醒脑的方子。
太医述方时,裴钧正侧身站在床边,观察到谢晏听见几味极苦的药,眉头狠狠地皱成了一团。他接过药方,送太医出去,让宫人去取药。
回来时从小厨房端了一碗瘦肉粥,看到谢晏正试图下床,只是左右都找不到鞋子,他拿了一双软底的眠鞋递过去:“你的鞋脏了,我叫宁喜拿去刷洗,你可以先穿我这个,可能大了一些……不过你头上伤还没好,太医说贸然——”
话没落地,谢晏站起来晃了晃,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裴钧一手扶住他,又勾来个小几摆在床边,才继续说完:“贸然起来会头晕。”他将瘦肉粥端过来,“饿了吗,小厨房熬了瘦肉粥,你先吃点?”
谢晏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会,又用勺子搅了搅粥米,像是在翻找什么。
裴钧:“没有下毒,也没有藏石头、香灰、死虫子。只是普普通通的瘦肉粥。”
“……”谢晏眼底又一次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恐,他屡次张嘴又阖上,那眼神左左右右地搜刮了一圈,仿佛是裴钧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一般,“你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转性了,对我这么好?
只是没能问出口,也不方便问出口,殿外就传来宫人的传话声,说是皇后召五皇子过去问话。
谢晏似是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急匆匆想站起来,但却被提前起身的裴钧按住肩膀送回了床上。他揉了揉谢晏的脑袋,止住了他的话头,弯唇笑道:“没事,我去去就回。”
走了两步,他又折身回来,也不管谢晏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听不听得懂,顾自叮嘱道:“若是有人进来喂你药,不要喝,耍耍性子也行,等我回来。”
谁知裴钧这一去,就去了几乎大半日,再回来时天色已露暗黄。
谢晏没什么胃口,两口粥后就吃不下了,一直昏昏沉沉睡着,恍惚感到有人拨动他的头发。
他以为又是宫人进来劝药,揪起被角蒙住脸,哼哼唧唧道:“我头晕,起不来,你放那里罢!”唯恐对方来硬的,他还特意颤颤巍巍地多加上一句,“你们都出去,我只要五哥哥……”
被子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的五哥哥回来了。”
“……”谢晏僵默了片刻,露在外面的耳尖可耻地红了起来。他压了压热意,露出一双眼睛,当看到裴钧端着一只瓷碗后,眉尖就又蹙了起来。
“自己起来喝,还是,”裴钧凑近道,“我抱你起来?”
谢晏咽了咽唾沫,想象了一番裴钧抱自己的样子,不由浑身一个抖擞,麻利坐了起来,愤愤盯着那只药碗。然后闭眼、屏息、张嘴一气呵成,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直到一片温热的碗沿贴在了唇边,他飞快抿了一口,流入喉咙的却不是苦腥的药,而是香浓甜美的牛乳,他眉头一凝,又舒展开,难以置信地咂了砸。
裴钧笑问:“好喝吗?喜欢吗?”
谢晏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裴钧怎么知道他喜欢喝牛-乳?!这件事他从未向旁人提起,在自家府上也只有睡前才会让良言温上一碗。这习惯不是说多不好,只是被人知道难免笑话他幼稚。
他一个虞京纨绔子弟头子,怎么能有爱喝甜牛乳这种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