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第六十章“你像本宫那阴魂不散的亡夫……
从谢府离开後,江落梅把自己关在书斋内疯狂作画,一连两日没有出门。
管家每日进去送餐时,但见满室画纸狼藉,一张张鲜妍娇媚的面孔或哭或笑,或嗔或喜,有如从异闻话本里飞出来的艳鬼,分散在书斋四处。
管家依稀能认出来,这些“艳鬼”皆是照着那夜来府上留宿的文睿长公主所画,是以越发怕江落梅痴恋成疾,再三相劝:“大人,再这样画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暂且收一收,趁着秋高气爽出门散散心,或许凉风一吹,心头烦郁也就散了!”
江落梅擡头望向窗户外,走神片刻後,从地上起来,乖乖道:“好。”
管家看他面容憔悴,眼睑发黑,下巴的胡茬都冒出来不少,又劝:“既是出门散心,理应先沐浴更衣,身上清爽了,心里也才能清爽不是?”
“不必了。”
江落梅摆手,径直走出书斋,越过天井,登上踏跺,打开府门。
凉风袭面,果然是爽气沁人心脾,江落梅双眼一闭,待得睁开,面前竟出现了一位锦罗玉衣丶仙姿佚貌的美人——春山眉,秋水眸,琼瑶鼻,樱花唇……一笔一划,皆与书斋内的那一幅幅“艳鬼”一模一样。
江落梅以为“艳鬼”显灵,飞出画纸前来抚慰他,是以呆呆站着,不舍动,不敢动,唯盼这一幕能永存下来,祈祷中,却听得“艳鬼”开口:
“你为何是这副鬼模样?”
江落梅一怔,灵魂缩回躯壳,眨巴眼睫:“殿丶殿下?”
辛湄眉心一蹙,锐利目光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回头,定格在他冒满胡茬的下半张脸上,江落梅後知後觉仪容不整,脸庞飞快涨红。
“殿下稍候!”江落梅“嘭”一声关上了府门。
“……”
辛湄颦眉蹙頞,耐着性子等在原处,待府门再次打开,江落梅已更衣束发,周身散发疏爽香气,面庞似玉,眸若点漆,丰神爽朗,威仪秀异。
“微臣参见殿下。”江落梅双手一拱,端然行礼。
“敢让本宫在大门外候上小半个时辰的人,你是第一个呀,江相公。”辛湄不冷不热。
江落梅懵然,头更低一寸:“微臣失礼,望殿下恕罪。”
“出来。”辛湄懒得同他多言,踅身走开。
江落梅跟出去,见辛湄这次是乘车来的,但并未登车,而是沿着庆水巷往外走,不由疑惑:“殿下……要带微臣去何处?”
“顾家大小姐在修文坊开设了一家学塾,我早先答应她来看一看,今日方才抽出时间,想起你就住在附近,便顺道捎上你。”
江落梅眉宇微动:“可是太史令顾家的大小姐?”
“你认得她?”辛湄睇他一眼。
“以前听闻过。”江落梅自然而然。
“江相公厉害呀,”辛湄收回视线,漠视前方,“长在洛阳,竟也能对永安城的门第一清二楚。”
江落梅眉间渐深,垂下睫毛:“是来永安城後听闻的。”
辛湄懒得拆穿他,默然往前走。
顾君兰开设的那家学塾名叫“文英堂”,坐落于修文坊鹿鸣巷,离江落梅的住所也就隔着两条街。步行片刻,一座小院耸立目前,越过墙头一看,但见苍松幽篁,沙沙而动,一派古朴秀雅。
戚吟风事先已打过招呼,顾君兰候在大门外,待辛湄前来,从容行礼:“参见殿下。”擡头时,目光忍不住再次掠过辛湄身旁的男人,饶是素来沉静,也难藏震惊。
“这位是工部员外郎江落梅,今年的探花郎。”辛湄淡定地引荐,旋即一笑,“跟冠军大将军谢不渝长得很像,对吧?”
顾君兰微微一愣,再次熟视过去,压住内心惊诧,点一点头:“是。”
辛湄于是笑问江落梅:“你看,但凡有故人见了,都说相像。江相公,你该不会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儿孙罢?”
江落梅唇色微白:“谢府高门望族,微臣一介商贾之子,不敢高攀。”
辛湄若无其事:“可你又并非江家家主的骨肉,只是一个养子而已,不是吗?”
江落梅一霎失色,瞳孔震颤,灼灼地注视辛湄。
“走,进去看看。”辛湄全无异样,始终泰然自若,仿佛聊的不过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落梅屏气凝神,极快平复内心震动,举步跟上她,低声问:“殿下派人查我?”
辛湄反问:“你是我的门客,我派人查你的底细,很奇怪吗?”
“不奇怪。”江落梅抿住薄唇,行走间,思绪茫茫,心思俨然不在参观学塾一事上。
顾君兰在前领路,为辛湄介绍学塾各处馆舍,以及学童们平日的作息。今日虽然是朝官休沐的日子,但学塾内的女童们照旧在用功,走过天井,隔窗可见一衆女童临案挥毫,安安静静,认认真真,乃是在绘画。
“今日是临摹王摩诘的《千岩万壑图》。”顾君兰一面介绍,一面含笑注视窗内女童,眉眼蕴含欣慰。
“虽是女儿身,却也应当如松如柏,立身于千岩万壑。顾大小姐育人立意之深,令人钦佩。”辛湄由衷赞叹。
顾君兰一片私心被辛湄读懂,眸底生光,动容道:“多谢殿下!”
“江相公,你以为呢?”辛湄问起旁侧走神那人。
江落梅摄神,呆看窗内,半晌道:“稚童作画,切忌临摹,一味效仿他人,只会耗损灵根,弄得一身匠气,泯然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