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将斗篷盖到她身上,看着宋琼安静的睡颜,小声道:“抛却皇权和复仇,你最想要的还是自由吗?”
到了第二日,仍未见援兵赶到。阿玖心中犯嘀咕:“吴绍纵然人功利些,应当也不会投降宋邺,背叛我们,且再等等……也不知花将军是否脱险……”
此时花璎已拼死逃出敌军围困,带着一身伤到云州军营里求救。然而她在帐中等候两个时辰,半个影子也没见来。花璎愤然冲出大营,欲讨个说法。
正巧营外一女子正背对花璎,对侍卫道:“你把这些棉衣拿去分给将士们。”花璎瞅准该女子,冲出去拔刀挟持住她。此举不可避免惊动了营中士兵。花璎就想将事情闹大,把刀刃逼近几寸:“叫你们将军出来!”
侍卫大惊:“你别冲动,我这就去。”
场面一度僵持。花璎见衆人脸上惶恐不安,反而怀中女子镇定自若道:“姑娘,你是否遇到了什麽难处?告诉我,我会帮你。”花璎置若罔闻,久不见通报侍卫回来,喊道:“吴绍呢?为何明知主上有难,却不派援兵!”
四周早已围满了侍卫,却都因害怕花璎冲动伤到人质而不敢上前。花璎正想要不要再威胁一人带她去见吴绍,忽听怀中人问:“你主上是不是宋琼?”
花璎神色一凛,心中疑惑:主上对外从未吐露真名,只以“玉京君”作称呼,此人为何得知主上真名?故沉声道:“你是谁?”
“我叫陈鸢,与吴绍乃夫妻,公主于我也有恩情,姑娘所求何事不妨说与我。”
花璎有些犹豫,陈鸢便遣散侍卫:“此人乃我们盟友,不会对我做什麽,你们且离去。”侍卫果真散去。花璎观此人面相和善,不似有假,便放开道:“方才多有冒犯,陈姑娘,主上被困雪岭,危在旦夕,请姑娘务必搭救。”
陈鸢闻言大骇:“什麽?”
主营里,吴绍看着案上两份文书,一边是玉京军求援,一边是青丶云两州的官印。他的目光流连在两者之间,始终做不出选择。坐立难安之际,陈鸢闯进帐中。
“绍郎,你怎麽还不出兵?”
吴绍起身,见她这副样子心知瞒不过了,只是还没想好措辞:“鸢儿,我……”陈鸢厉声道:“我知道了,你现在看玉京军处於弱势,就想反水了,是不是?”吴绍否定:“不是……”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难道你这次不帮她皇帝就会饶过你吗?绍郎,你难道忘了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谁帮你的吗?”
吴绍和盘托出:“周铭说了,只要我按兵不动,不但既往不咎,还能将青州一并给我。”
陈鸢气急败坏:“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话你也信?吴绍!你如果不出兵营救她们,我就立马死在你面前!”她抽出腰间匕首横於颈前,眉眼间皆是决绝。吴绍急了,上手去夺:“鸢儿!你冷静!我,我再想想。”
陈鸢死死握住,道:“我知道你此生追求一个‘荣誉’,可如果荣誉是用恩人的性命和万千百姓的幸福换来的,这种荣誉你敢要吗?”吴绍听了她的话,神色沉下来。陈鸢见他分神,趁机一掌将他拍晕,拿走权杖。
“来人!除守营军外,其馀队伍立即前往南水县雪岭,务必救出玉京君!”
此战延续三日,终破宋邺守军。民间皆传:“玉京君受命於天,乃有天神庇佑,必能化险为夷。”军营则赞叹:“薛军师当真有情有义,有勇有谋。”花璎破万军誓死救主更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一场鏖战两败俱伤,将宋国紧绷的弦彻底打断,正式分为两个阵营。
一边是旧宋,一边是新宋。
旧宋以宋邺为尊,老臣旧部为辅,以京城为中心;新宋以宋琼为首,薛夷丶花璎为左膀右臂,亦有各种人才效忠,势力从青丶云二州往外延伸。
宋琼闭关养病了两个月。两个月来大大小小战役并未消停。在花璎和吴绍的带领之下有胜有败,多是平局,尤其到了後期双方皆已疲软,似乎陷入僵局。
“薛姑娘,主上她什麽时候才伤好出关?”
花璎每天都来问候,请求见宋琼一面,却总是被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阿玖有些过意不去,稍作停留:“快了。”
宋琼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不肯出门。况且有花璎丶阿玖丶谢双丶吴绍等在,军营中的事根本不需她操心。宋琼一开始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越往後却越害怕。尤其是自己曾是幼卿公主的身份暴露之後,这种恐惧尤甚。她从不觉得自己这个主上做得有多好,甚至到现在她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去接替那个象徵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
“在想什麽?”
阿玖将饭菜放到桌上。宋琼摇摇头,从床上下来:“没。”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吃过饭,阿玖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提了一嘴:“陪我出去走走?”
“啊,好啊。”宋琼也不希望她总是和自己一起闷在屋里,便答应了。
阿玖带她去了伤兵营。宋琼看着医卒照顾伤兵的忙碌身影,想起桌上日复一日增加的亡者名单,深深叹息:“我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看见流血和牺牲……什麽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阿玖驻足问:“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可怜。”宋琼愁眉不展。自己见惯生死,也亲手了结过许多性命,可这到底不一样。这些她想要拯救的人前仆後继地来铸造这条血路,那她拯救的到底是什麽?宋琼觉得这条路越来越难走。
“对这些作出牺牲的人,该如何去怜悯呢?”
阿玖沉默良久。对“怜悯”一词,她说不上好。阿玖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活在破瓦寒窑下的孩子多以示弱的方式来博取同情,但她亲眼目睹同为乞丐的孩子,也会在得到施舍後去欺抢弱者。後来在青楼身边的人也多如此,总以下位者的姿态来引起上位者的怜悯,而她们得到怜悯丶尝到甜头之後,逐渐变得迎合谄媚,失去了个性,成为完全依附上位者的存在。
接受怜悯的背後,往往是跌入更大的深渊。
这样的想法她不是没有,那个不做人的爹,她也曾祈求过能唤起他一些作为父亲的怜爱,但後来阿玖渐渐明白:她并不想活在他之下,她要站得更高,如果牺牲自己去为了换那点转瞬即逝的怜悯,不如化自己为利剑,去勇敢反抗那些压迫。就好比十二岁的她看着水面被击碎,浪花激荡,最终归於平静,似乎想像中难如登天的东西在这一刻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阿玖垂眸道:“在战争中能拯救牺牲者的,是勇敢,而非怜悯。”她揽着宋琼,语重心长地说:“这场战争不是由你一人发动的,是所有人的意愿。即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你要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又走到训练场。花璎和俞瑾正各带一半人拟练军阵。有眼尖的士兵看见高墙上的二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是主上!主上出关了!”
宋琼惶恐地後退半步。
阿玖笑:“他们在呼唤你,你不看看他们吗?”
“我……”
“来罢,来瞧瞧大家。”
宋琼鼓起勇气走上前,将整个训练场尽收眼底,人头攒动,军旗飘扬,一个“琼”字若隐若现。在她的注视下,将士们训练得更加认真。这支由无数“牺牲”组成的队伍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又壮大了几分。
“你的存在,是新宋的定心丸。”
太阳渐渐升起,新生的树木露出枝芽,宣告去年的积雪要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