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又噎住了。
他小时就一直不明白谢茹为何那样痛恨自己。
一个母亲,却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过着最不堪的日子,还动则骂自己是“孽种”“狗畜”。
自从谯丽口中证实谢瑾的身世後,裴珩才明白:那十五年谢茹虐待自己,无非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她和北朔人的孽种。
她过往在北朔军营中所受的屈辱,都想一一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
而今这个“孽种”又成了谢瑾……
裴珩亲身感受过那种恨意。
他只要一想到,谢茹曾经那恨不得将自己剜而啖之的冷漠眼神,就觉得她未必会对谢瑾怀揣什麽好心。
这些话裴珩无从说起,一下看向谢瑾茫然时,又仓皇掩饰起自己眼底的戾气薄情:“哥,你会不会觉得,是朕太不近人情了?”
谢瑾摇头,淡然一笑:“你有你的考量,我自然信你。”
裴珩也沉静了几分,退让道:“不过这不麻烦,若你真想见她,让殿前司把她接到建康後,朕陪你一起去见她。”
他虽不想见谢茹,可只有这样他才放心。
谢瑾擡眸微诧:“当真?”
“嗯,一言九鼎。”裴珩笑说着,忽擡起手,将一枚针状物插入了谢瑾的耳洞处。
谢瑾感受到那是一枚耳骨钉,本能抗拒地往後退了半步,又被裴珩一把揽住了腰。
“哥,别怕——”
裴珩也不觉跟着有些紧张忐忑起来,胸腔微微起伏,贴着他的鼻尖安抚道:“这次,以後,都不会再是笼中雀了。”
谢瑾的睫羽轻扇,听言没再动弹,待到裴珩将那骨钉戴好後,发觉那触感并不冰冷,皆是裴珩掌心的馀温。
谢瑾愣了下,便望向了汤泉。
见那枚金色耳钉在漆黑的水面中都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哥,上次不是说你耳上的疤不易消麽,朕便亲手画了张图纸,让珍宝司照着打了个新的,喜欢麽?”
是枚凤凰骨钉。
凤凰羽翼如锦,作展翅冲霄之状,再看一眼,便能发现那凤凰爪下还盘绕着一条金龙,难舍难分。
金器容易衬得人俗气。
可这龙凤骨钉用的是哑金材质,上面的凤羽龙鳞皆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金丝缠成,精巧华贵之馀,不失风雅。
可谢瑾眉头不由一蹙。
“天子至尊者方可用金龙作饰,执掌後宫者才可用凤……”
谢瑾面色沉了下来,肃声提醒道:“阿珩,我若是公然佩戴此物,则是僭越失仪,会遭人非议的!”
说着,他便要去摘下此物。
裴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肯让摘,恣意道:“朝野之间若有任何非议,朕都与你一起受着。哥,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管旁的人说什麽,就且让他们议论着又何妨?”
“你……”
谢瑾与他对视刹那,顿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头一震。
裴珩正是想借这枚耳钉,让谢瑾光明正大地僭越。
不仅如此,他更有意让他们的关系,凌驾于那皇宫森严的体统规矩之上,昭然于天下世间。
可谢瑾怕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确认了一遍:“你可知道我若戴了——”
“朕知道。”裴珩笃然望着他,斩钉截铁。
谢瑾又是瞠目骇然。
私下里裴珩玩得如何离经叛道,谢瑾都会舍不得扫他的兴,可唯独这个……
流言蜚语不足畏,可若是裴珩自己要昭告天下,那意义便不同了。
自己注定是他匆匆过客,又怎能因自己私念,让他这个帝王背负一生的污秽骂名?
裴珩握紧了谢瑾的手:“哥,朕已打算彻底废止弄月阁,遣散所有弄臣,往後在宫里头,不会再有人与你一样佩戴耳饰,也不会有人敢以弄臣身份再轻贱你。你想做亲王,做重臣,或是别的什麽都行,届时你我也不必再隐瞒,大可——”
谢瑾眉心深拧,呵斥打断了他:“胡闹……!”
这一声“胡闹”让裴珩僵了下,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谢瑾偏过头,倒抽一口冷气:“废止弄月阁,你可自行与谭相还有户部商议决定……可你我二人之事,绝不可于人前提起。”
他还是摘下那龙凤骨钉,放回到裴珩手中。
裴珩懵地盯着掌心的耳钉,双瞳渐渐发冷,忍不住质问:“为何?当日朕羞辱你的鹂鸟钉你戴得,如今朕的一片真心你却戴不得?!”
他咬牙忍着,才没问出更伤人的话。
谢瑾面色铁青,已答不上了。
他什麽也没说,拎走挂在树上的大氅,就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