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上前行礼,容凛笑道,“陪朕与你阿姐,上城楼看看。”
两人一前一後护着覃窈上了城墙。随着靠近墙边,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只见晴空万里丶清风徐来,旭日之下是连绵的水村山郭丶炊烟袅袅。
这是覃窈来时的地方。覃窈摘下帷帽,陷入怀念。
午时的日光有些炎热刺眼,福安撑了把九龙大伞,皇帝接过,遮在覃窈头顶,另一手指着外墙下,微笑道,“四年前,肃王馀党纠结军队,绕过京畿防卫攻攻打都城,朕奉先帝之命,率金吾卫守城。那一战,死伤数百军士。而朕也亲手射杀了数名敌方将领。你说,这是杀人麽?”
这当然不是杀人。覃窈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笑了笑,也不催她,“这叫做平叛丶卫国。”
他又转头看向守在一边的韩青,从容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韩青沉静道,“没有一百,当也有数十。”
皇帝笑问,“你觉得那能简单称之为,‘杀人’麽?”
韩青道,“卑职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是卑职的责任。”
容凛点头,又看向秦琅。秦琅已懂了皇帝的意思,小心看着覃窈的神色,极力哄她开心,“上次出公差,卑职的刀第一次见人血,虽当时有些慌张,但事後却觉得很是骄傲。卑职为国尽忠,为家人立功,做的都是该做之事。”
“所以,”容凛看回覃窈,阳光下笑容明朗,眼睛煜煜生辉,“并不是所有情况都能定为‘杀人枉法’,你觉得自己当时该出手,便出手。杀了一个正作恶的坏人而已,那没什麽大不了,你更没有错。朕永远,相信你。”
秦琅及时道,“阿姐,我也永远相信你,支持你。”
覃窈望望秦琅明亮的眼睛,又缓缓转头,看向韩青与福安。两人一个平静,一个慈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鄙夷丶厌恶,乃至轻视。
她的目光,又落回到容凛脸上。容凛笑了笑,“你没有错,是别的出了错。一个国家的律法,不能保护弱者,是律法无用;一个朝廷的官员,不能保护妇孺,是官员混账,更是皇帝昏聩无能,该被针砭时弊的文人骂上三天三夜……”
覃窈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责骂自己。
容凛借着大袖的遮挡,捏了捏她的柔荑,哄道,“别难过了,朕一会儿就把刑部尚书唤去太极殿,狠狠骂他一顿。”
能感觉到他的心意,确实是在费心帮她解除心结。覃窈唇角动了动,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终究化作一抹沉重,“可是人证物证……”
所有的人,都说她恶意报复,她抗争过,却毫无作用。
“别怕,”容凛温柔而坚定,专注地望着她,“你的夫君,会为你讨回公道。你不再是一个人。”
你不再是一个人。这是世间多麽动听的话。一时间,覃窈心软得眼眶发涩。
回程的路上,皇帝想了想,命令福安转道去秦府。他柔声同覃窈商量,“我们终归是些刀口舔血的男子,未必能让你放下顾虑,你去同你的五妹妹团聚一番罢,她或许能开解你。”
覃窈心中一动,看向容凛的目光漾动感激。
容凛又轻笑道,“晚间必须回宫,不要让朕独守空房。”
覃窈瞥瞥他,转开视线,没有回答。
皇帝的车架抵达,秦府两房人俱皆出动,乌泱泱跪满了门口与半边街道。
容凛随口同秦仪丶秦信说了几句,随後嘱咐覃窈,“这两日事忙,朕先回去了,你且注意安全。”
覃窈温顺应声,看容凛又吩咐韩青留十数名金吾卫护卫,被他送下了车。
容凛走後,覃窈亲自扶起了秦娇,带她往栖霞阁走。
秦府衆人亦步亦趋跟着她,尤其是周氏,一脸讨好的笑,“瑶瑶,你……您回来了。妍儿她……”
覃窈一脸冷漠,回道,“她很好,你放心罢。”
而後不再管她,牵着秦娇进入阁内。虽许久没有居住,但秦府诸人丝毫不敢怠慢她,栖霞阁依旧干净整洁,雨燕雪莺也都在,见到覃窈很是高兴。
覃窈拉秦娇坐到了,她从前喜爱的,那个花树下的石椅上。
秦娇见到覃窈,十分喜悦,微红着脸,与她说了些家常,而後听到覃窈问,“五妹妹,如果有一天……”
秦娇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疑惑地看向覃窈,只看到她眼里的迟疑。
覃窈在秦娇心中,从来都是温善丶聪颖的丶强大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犹豫,秦娇觉得,她一定遇到了很大的难题。脸颊更红,但她仍鼓起勇气真挚道,“大姐姐想说什麽尽管说,我虽……愚钝,至少能认真倾听姐姐的心里话。”
覃窈心软,在心中略作一番鼓励,终于道,“如果有一日,你听说我……杀过人,会如何看我?”
秦娇懵然,迟钝地盯着覃窈,好似一时半会,不懂“杀过人”是什麽意思。过了片刻,她忽然看懂了覃窈眼中的忐忑,猛地一个激灵,坚定道,“如果有一日,大姐姐……杀了什麽人,一定是因为那个人该杀!大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
覃窈的心肠,一寸寸熨帖到了极致。她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
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的。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
命运终归待她不薄,虽让她遇到许多艰难苦厄,却也让她遇到了,不少温暖丶救赎。
比如说,因同情她,而偷偷照顾她的狱卒;给她送些青菜地瓜,并告诉她闲言碎语不必听的前宅大嫂。
又比如说,真心待她的弟妹丶朋友,以及,她的阿禾。是阿禾,也是容凛。
他说,她没有错,他永远,相信她。
一切终归会变好。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