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命令了两次,秦琅不得不答,垂眸斟酌着道,“回禀陛下,卑职接到贵人时……渠县是个小地方,贵人又独身一人,过得很是局促,缺衣少食,还得辛苦做工……所幸苍天庇佑,令卑职能及时找到人。”
容凛闻言心疼,但他看着秦琅显然有所保留的神情,耐着性子道,“还有呢?”
既确定秦琅知道些消息,他问得细了些,“秦贵人当时是否遇到,什麽衣食之外的困难?”
衣食之外的困难,那就只能是,因杀人而来的,旁人的指点和排挤。
但这一点,秦琅自然不敢说。这是覃窈的私密,他亦不确定,皇帝对此会是什麽态度。
少年什麽都写在脸上,比起十八岁就与文武百官周旋的自己,简直白纸一张——而且他怎麽与他阿姐一样,如此胆敢欺君呢?容凛无奈,“朕与秦贵人是自己人。秦贵人有个心结,朕想问出来,有的放矢地解决,你明白麽?”
“阿姐……心结?”秦琅诧异,他没想到那麽坚韧丶善良丶乐观的阿姐,居然有心结。而且这至尊无上的皇帝,如何就与阿姐成了自己人?
见了秦琅这迟钝模样,容凛更加无奈,“朕与窈窈是自己人,从前一起在渠县生活过,明白了麽?朕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还要朕重复?”
秦琅傻傻看着皇帝,忽地被帝王之威刺了一个激灵,慌忙低下头,“卑职不敢……”
但十八岁的脑子,到底并不愚钝,他渐渐消化了事实。
秦琅崇敬皇帝,对皇帝的事迹如数家珍,自然知道皇帝从前流落之地,是蜀州。
皇帝唤她阿姐窈窈,他在十五岁归京前,和阿姐一起生活过……
难怪起初父亲不想阿姐参与选秀,却被宫里找上门来;难怪阿姐入宫不过十来日,皇帝便这麽了解她,知道她有心结。
他是英明神武的皇帝,不会欺骗丶愚弄一个无足轻重的臣子。而他虽有礼,却向来不会亲近女色,一声亲昵的“窈窈”,已足够说明。
但乍然知道这麽多的事情,秦琅又觉得脑子很乱,纠结道,“阿姐她……遭遇了些流言,和排挤……”
容凛感觉心脏与嗓音一道被揪紧,几乎追着秦琅的尾声问道,“为何?”
这是覃窈最深的丶最伤心的秘密,关乎她的名声,在京师的境遇,乃至安危。何况话一旦出口,再不能收回。秦琅犹豫。
容凛见状,从自己龙袍领口,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绳,细绳末端,则是一块雕刻观音光撒甘霖的平安无事牌。
皇帝道,“这块玉牌,与你的玉佩是同一块籽料,你觉得,会是谁送的?”
秦琅大着胆子看向皇帝,见那玉牌的质地光泽,与自己确实大差不差——更重要的是,皇帝不会拿这种事骗人。
他,将阿姐送的玉牌,贴身佩戴……还说要帮阿姐解除心病。
秦琅再不疑有他,坦白道,“他们说……阿姐杀了一个人……一个县令……”
容凛难以抑制地皱眉,“当真?”
担心惹得覃窈伤心,秦朗没问过这些,但结合覃婉的遭遇,与覃窈的叙述,是可以推断真实性的。于是秦琅点头。
“砰”的一声,皇帝将大掌重重拍在了御案上。他想呵斥秦琅,这麽大的事为何不早与他说,但转念一想,是他自己没与覃窈相认,也没给秦琅与他说的机会。
皇帝生起了闷气,秦琅早被那一掌惊得跪到了地上,以为他责怪覃窈杀害朝廷命官,求情道,“阿姐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她杀县令,是事出有因。何况……事情早过去许久,阿姐也付出了代价,求陛下放过她……”
容凛愣了愣才意识到秦琅误会他了,闷闷道,“朕知道,朕比你了解她。”
“……”秦琅莫名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三分醋意。
皇帝馀怒未消,出口的语气也变得严厉,“前去渠县接人的,不止你一个罢,还有秦府的家仆?你最好有约束他们的能力,否则事情一旦泄漏丶歪曲,对覃窈的伤害不可弥补。”
秦琅被这厉声警告吓出了冷汗,连忙保证,“卑职一定尽力管束他们。卑职早就命令过了,他们不敢说的……”
容凛果断道,“覃窈如今已是後妃,告诉他们,胆敢议论皇族是非,杀无赦,夷三族。”
又觉得秦琅魄力不够,转头吩咐随侍在一旁的福安,“回头你随秦琅走一趟,但不要惊动秦仪夫妻。”
福安自然说是,秦琅则觉得皇帝雷厉风行,有勇有谋有担当,既敬佩,又感动。
皇帝交代完毕,陷入心事,君臣一时无语,书房一片安静。过了会儿,还是容凛问道,“她是何时何地,杀的哪一县的县令?”
秦琅傻眼,“卑职没问……”
从皇帝脸上看到嫌弃,秦琅忙补救道,“卑职是怕惹得阿姐伤心,但事情……应当与阿姐的养母有关。”
所以他让韩静顺着覃婉的线索去调查,是对的。容凛恢复冷静,正襟危坐,“将你知道的,关于覃窈与他养母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一遍。”
于是秦琅想着覃窈曾与他说过的,开始了漫长的叙述,嗓音因心酸而低沉。
而皇帝的脊背,也在讲述中渐渐塌了下去,眼里流露出心疼。
他知道覃窈的养母为人辜负丶被逼嫁人,却不知道她还被欺辱,被按上杀夫的恶名,含冤而死。
他更不知道,醉酒後会笑着扑向他的覃窈,这辈子经历过两次痛彻心扉的丧母,深陷“杀人”风波,遭受难以想象的劫难;他在因覃窈的不辞而别而怨憎的时候,覃窈却无助地,在这世上最阴暗的地方,尝尽人生悲苦……
她好不容易将自己拼凑好,来到京师,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被他逼迫丶为难丶羞辱……
他本该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丶她最大的依仗,却变成伤她最深的人。
他都做了些什麽?
皇帝捂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