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像是被猛地泼进一锅滚油,先前一直压着的火在此刻,霎时就撼天动地地烧了起来。
封令铎的眉眼本就生得冷肃,如今再这麽骤然一沉,便让人生出几分惊心的恶寒。
他缓慢擡头攫住姚月娥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熟知律法,那你又可知,方才所诵的那条律法中,和离只是针对正妻。”
正妻,而非妾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于姚月娥来说,却像是隔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被卖去封府之前,姚月娥就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姑姑说她能去封府做个妾都是祖上积德高攀。她知道封府的人看不起她,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亲耳听到这话从封令铎口中说出来,到底感受还是两样。
对他来讲,她不过是个十两银子买回去的物件。饶是重逢,他在意的也不是她彼时为什麽要走,而仅仅是愤怒她的离开,下了他封少爷的面子。
心里有股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委屈的情绪在滋长,姚月娥低头在腰间一阵瞎摸,倏尔才想起来,自己当下穿的是沐浴後的长袍,并没有将钱袋带在身上。
“怎麽?”对面的人语气森凉,“想还我十两银子,一刀两断?”
被说中心事的姚月娥不吭声,桃花眼愤怒地瞪他,一副恨不得将他饮血啖肉的样子。
封令铎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几年不见,眼前之人似乎是长高了些,而浴袍贴身又没有束缚,她身上那些属于女子的特征,霎时就显得格外分明。
到底是久别重逢,封令铎不想让她觉得冒犯,便心情郁郁地移开目光,却冷不防瞥见她防备地拽紧了襟口。
呵……女扮男装跟外男同吃同住不见她防备,跟他倒是孤男寡女丶授受不亲。
封令铎握拳抵了抵眉心,真怕自己给她气得当场就撅过去。偏生那人还火上浇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你十两银子买来的玩物,蜡烛一吹,你找谁不一样的?”
“姚月娥!!!”
封令铎暴怒,沙场上磨砺出的杀伐在这一刻释放,惊得姚月娥後退几步,险些撞翻身後的屏风。
“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不痛的吗?我若将你视作玩物,你这些开窑的资本哪里来的?我就将你捆在……”
话音戛然,之後的话封令铎也实在是说不下去。
前朝不是没有豢养禁·脔的权贵,那些女子终身被囚于私宅後院,甚至锁于床榻。莫说是价值不菲的赏赐,往往就连一口好些的吃食,都要靠拼命取悦家主才能获得。
这女人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我不跟你回去。”姚月娥声如蚊蚋,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受够了讨好你丶看你脸色的日子,我也受够了被你娘嫌弃生不出儿子丶被府里人处处针对的日子。”
“那现在呢?”封令铎问:“你现在过的又是什麽日子?”
他从腰间摸出那对和田玉镯,“你变卖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为了过这种任人欺负的日子?”
“对!”姚月娥昂起头,“我就是喜欢现在的日子!大家叫我东家,叫我师傅。”
不是封府人口中的“穷酸丫头”和“赔钱货”。
这一句姚月娥没说,封令铎自也不懂,只话锋一转,用一种近乎森冷的语气问她,“那个齐猛是你什麽人?”
姚月娥怔忡,但看着桌案上的玉镯很快便反应过来。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个让对方死心的好机会,姚月娥心头一凛,言之凿凿地道:“他是我男人!”
封令铎嗤笑出声。
要不是见到姚月娥对他炸毛的样子,这话他还能信几分。如今联想到有人告发她女扮男装的事,再听她这麽说,封令铎若还能信,他就是蠢了。
“哦?”他挑眉,也不急着拆穿,“这麽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仅眼看你身受污名丶陷于囹圄而袖手旁观,竟还要靠你变卖首饰养活?姚月娥……”
封令铎擡眸攫住眼前的人,语气辛辣地反呛,“你确定不要寻个大夫,来瞧瞧眼睛?”
姚月娥被问得哑口,便变本加厉地往他心窝子里戳,“反正无论你怎麽说,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大不了你告官抓我,我读过《大昭刑统》,这罪名充其量也就是个徒两年或流放两千里。”
封令铎气得冷笑。
平日里最讨厌读书的人,竟然连《大昭刑统》都研读到这份儿上了,那不是铁了心不回头了麽?
还让他告官?他就是这大昭最大的官,自己告给自己听,不是又要被气死一次?况且他堂堂参知政事为着个女人纠缠痴扯,若是闹到人尽皆知,他还真丢不起这个脸!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封令铎道。
姚月娥面不改色,颇有骨气地瞪他。
封令铎见她这幅模样,真是从心口到胃腹都沉得发疼。他起身广袖一甩,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那你就等着去牢里过你的好日子吧!”
言讫飞起一脚,踹得隔扇门轰然飞拍向两侧,摇摇欲坠。
游廊外几株海棠含苞,扑簌簌地晃动着枝头娇嫩。封令铎想起来,闽南偏南,海棠当是会开得比京师早些。
可心情悒郁的时候,越是美的景偏偏越会触动心底情绪。
封令铎摸到腰间那只狗刨的香囊,一把扯下,振臂扔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