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月娥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由怀疑,到愕然,而後他再尝了一口,温润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豁然的欣喜。
“姚师傅所言甚是!”薛清笑靥清朗。
下一刻,他却露出狡黠的神色,话锋一转问姚月娥到,“那姚师傅可知薛某为何要让姚师傅试茶?”
姚月娥摇了摇头。
许是为着她这独一份的坦然,薛清笑道:“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某以为,制盏者若欲为至善之盏,非知茶事者而不可为。”
一席话说得姚月娥愣住。
薛清见她一副恍若失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倒也无甚所谓。
他了然地将目光落在姚月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上,伸手延道:“姚师傅带的东西,拿出来吧。”
“诶!”姚月娥欣喜,侧身将包袱放上了身前的茶案。
包裹的布料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两只叠放在一起的撇口盏。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捧了出来。
随着杯盏落到茶案的一声脆响,姚月娥发现方才从薛清眼里看见的那点兴然,一瞬泯灭了。
“姚师傅说我要寻的盏,就是这两只黑釉盏麽?”薛清语气温和,依旧是笑着的。
姚月娥点头。
新帝爱饮茶,尤爱白茶,特别是经过茶筅击拂,雪色茶沫咬于杯盏,久久不散。故而为了便于观察茶沫的颜色,点茶当以黑盏为佳。
薛清却摆了摆手道:“可这样的黑釉盏,定窑早有烧制的传统和成熟的技艺,薛某何必……”
话音未落,姚月娥已将两只黑釉盏在薛清面前排开。她取出其中一只递与薛清,问他到,“薛老板所说的黑定盏可是这只?”
“正是。”薛清道。
姚月娥不言,只取来另一只黑盏,并列呈于薛清面前,而後以取茶的茶匙逐一敲击了一下。
两声脆响一前一後地响起,薛清怔忡地向姚月娥确认到,“材质不一样?”
“是。”姚月娥将一只黑盏呈到薛清面前,“这是由含铁量高的黏土烧制而成,所以敲击能闻金属之声,而这一只……”
姚月娥依然用茶匙敲了一下,是清脆纯净的银铃之声。
此时的夕阳金泠泠的洒下来,是碾碎了的杏子黄,姚月娥持盏行至窗边,推开了半掩的窗棂。
亮闪闪的阳光下,她手里那只黑釉盏竟然透出点点金沙,密密层层,像上好的织金黑缎。
薛清一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当下品茶鉴盏,最讲究的便是雅韵二字。青瓷丶黑瓷虽雅,但色调单一层次不足,比起姚月娥手中的这只黑金盏,便显得韵味略浅。
姚月娥眼中华彩熠熠。旋即她又来到案边,将束口盏里剩下的一些茶汤分入了盏中,以手势邀请薛清品鉴。
薛清浅尝,虽茶汤回味仍带苦涩,但口感却比方才要好了许多。
他诧异,以眼神询问,姚月娥浅淡一笑,道:“这也跟烧盏所用的高铁泥胚有关,不仅如此,这盏壁厚保温,表面不像一般瓷器光滑,故利于茶沫咬盏。”
言讫,她又将薛清递给她的茶和自己这杯放在一处,咬盏效果立见分晓。
薛清却沉默地拾起姚月娥的那只黑金盏,对她道:“盏是好盏,可姚师傅赶在薛某入建州的当日就登门拜访,想必自荐不是目的,而是引子。”
薛清说着话,广袖一挥坐回了案後,撑膝看向姚月娥道:“说吧,姚师傅想要薛某做些什麽?”
终于话至主题,姚月娥也不绕弯子,言简意赅地道:“薛老板若想订购我家茶盏,出货我们会尽力满足,只是……”她一顿,复又道:“只是……能否请薛老板先替我督办一批泥胚和烧制所用的木柴?”
面前的人先是一怔,而後便笑出了声。薛清目光灼灼地看向姚月娥,问她道:“敢问姚师傅这麽急着想要一批原料……只是为了烧制薛某的订单麽?”
话至此,姚月娥没想隐瞒,将自己在建州的遭遇全都交代了。
薛清听完却抿唇苦笑,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与薛某一样都是生意人,该知道生意人都是逐利的。换句话说,从姚师傅身上,薛某还看不到足够的利益,值得让我冒着损失一批原材料的风险,去帮姚师傅这一次。况且……”
他忖道:“姚师傅听口音并不像建州本地人,生意出了纰漏还可一走了之,可薛某家业庞大,又是替圣上办事,倘若出了岔子,那可是有负圣恩的大罪。姚师傅也别怪薛某人浮于事,毕竟,这本就是一份不求有功丶但求无过的差事。”
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姚月娥找不到理由反驳。她不想放弃,可还没等她再说些什麽,薛清已经态度决绝地示意一旁的丫鬟将她请出去。
街口的夕阳此刻只剩最後一丝绚烂,姚月娥拎着包裹,失魂落魄地步入棠眠阁外晚归的人潮。
阁楼上,薛清立在窗前,沉默地注视着人群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眸色幽暗。
小丫鬟凑过来,看看他又看看楼下的人,不解道:“郎君想帮他?”
薛清没有否认,点头利落地吐出一个“想”字。然而下一刻,他又叹气道:“可想是一回事,能又是另一回事。你方才没听叶少卿说,这闽南路的水深着,这滩淤泥里有哪些人,将来又会牵扯出哪些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全然不是我们薛家一介商户可以参与的。”
“哦……”小丫头似懂非懂地跟着叹气,绕一圈,忙自己的去了。
一点斜阳从窗缝探入,正巧落在丫鬟转身後的一侧耳珠。上面那个红玉髓的坠子晃悠悠打着秋千,薛清身形一滞,倏尔愣住。
他想起方才姚月娥邀他鉴盏的时候,那同样莹润饱满的耳珠上,似乎是有一个小小的丶几欲不见的洞眼……
是耳洞愈合後才会留下的痕迹。
可是……姚师傅一个男子,又怎会有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