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带亲昵,伸手在我背後轻轻一推,我浑身的汗毛,在她碰我之时根根倒竖。
比起踏入後宫这个隔三岔五死人的虎穴,我更害怕进我娘的卧房。
我娘就是个疯子,望女成凤的疯子。
七
我坐立难安地在我娘房中等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我娘屏退下人,端着汤来了。
她把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忽而发起狠来,将那碗热腾腾的汤摔在地上。
天青色的碎瓷片,散落在红黄相间的织花绒毯上,就像她那砰然坠地的皇後梦。
「跪下。」
「是。」
「我许你说话了吗?」
「……」
我咬紧了後槽牙,一声不吭地跪回湿漉漉的绒毯。
「方才别人叫你登台,为何迟迟不去?是听闻後宫前日又死了个嫔,不想入宫了?」
後宫怪事频发,诸多嫔妃与道士横死其间。後宫闹伥鬼,已是坊间心照不宣的常事。
伥鬼,是被虎妖吞噬,供它驱使的鬼魂。它会幻化为人形,诱骗过路之人葬身虎口。
有鬼很吓人,但对官宦世家来说,自家千金未获选入宫,要比撞见鬼要吓人得多了。
她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红艳艳的颜色,正恨恨地戳着我的後脑:「你真是个废物!」
「怎麽他们三个跟打好了商量似的,都拦着你出风头?你同外人串通一气,演戏诓我呢!」
「我想起来了,从前你同他们三个要好得很。」我娘阴恻恻地弯起嘴角,扯着我的头发,「在我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耍花招又如何,你那点儿三脚猫的手段都是我教的,你逃不掉的。」
「不吭声了?心虚了?舌头长在你嘴里当摆设?说话!」
她拔高音调,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刀面紧贴我的面皮。
「娘方才没让女儿说话,故女儿不敢应声。」
这句话极大程度地取悦了我娘,我低头再道:
「我小时候不懂事违抗娘,如今我是真想入宫当皇後,怎会勾结其他人来坏我的好事?卫长风与陆然是外男,我这几月深居简出,不曾与他们碰面。他俩行事向来乖张,应是喝醉了。至于江淮北,娘都没料到她还藏了拙,我岂会知晓?当时她鬼哭狼嚎地吓人,我是被唬住了。」
「唬住了?瞧你那破胆,没点儿出息样!是真给被她唬住了,还是装傻充愣,不愿意入宫?」
必须藉由此事卸她疑虑,否则今夜不得安生。我将额头伏绒毯上,摆出卑微虔诚的姿态。
「我怎会轻易将入宫名额让渡给她。适才被她唬住了,就在想来,我真该弄死她。」
我不想杀人,又要凭借以身涉险的狠厉以表决心。我只能这般说,暗暗赌她不会答应。
「江淮北将将病愈,就能压我一头。不如我今晚就动手,好为娘排忧解难。」
娘行事谨慎,如今爹很宝贝江淮北,若我动手,爹顺藤摸瓜,她难辞其咎。
窗外是黑不见底的深夜,漫长的沉默蜿蜒而过,我只听得一两声蛐蛐悲鸣。
「淮南,你还是沉不住气。她死了不好交代,别让她过得那麽舒服就成了。」
「娘教训的是,我莽撞了。」
「怎麽还跪着,快些起来。」
我这才敢擡头站起,娘温柔地抚摸我的脸。
她左右偏头,就像在打量待价而沽的商品。
「但你今夜表就过于平庸,确实该受点罚。」
她选了一条称手的软鞭,轻声呼唤我的乳名。
「乖乖,到娘这儿来。」
八
深夜,我云淡风轻地回房,只留一个叫桂花的小丫鬟给我涂药,在榻上疼得龇牙咧嘴。
药膏是卫长风随手扔给我的,说他兄长收缴了战利品,他却用不来这娘们兮兮的东西。
于是这药膏就进了我兜里,它冰冰凉凉的,涂起来很舒服,但我心下却感到一阵悲凉。
是了,其实我不想跳舞,我不想入宫,我也不想当皇後,可不入宫,我便无路可走了。
我娘与江淮北的生母,是侯门同父异母的姐妹,二人一庶一嫡,我娘做小妾,她做正妻。
我娘曾尝尽做侧室的苦,逼我一定要争口气,要做嫡女,要做皇後,说这都是为了我好。
嬉闹丶逃课丶说谎,稍有违抗我娘的行径,我娘便把门关起来,狠狠打我,直到我屈从。
我爹政务繁忙,不问後宅之事。他一上朝,相府便是我娘的天下,我身在其中总逃不过。
我娘教养我,从我的七岁到十七岁。十年间,她是我最大的靠山,我依赖她,但更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