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茶奉茶
晨醒起床,荣茵的眼睛还有些肿,琴心煮了两个水煮蛋替她滚着。她四处看了看,都没见到陆听澜的身影,便问道:“七爷呢?”
昨晚守夜的是琴画,她端了荣茵洗脸要用的热水进来,笑着回道:“七老爷寅时不到就起床晨练去了,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荣茵吃惊,这麽早,天都还没亮,他都不会累的吗,昨日一早就赶去大兴,回来又招待了一天的宾客,晚上还闹到那麽晚。
陆听澜迈过门槛进来,脸上带着汗,看出了琴心在做什麽,担忧地道:“能行吗?要是消不了敬茶就改到下午吧,我叫陈妈妈去松香院传话。”
荣茵唬了一跳:“这怎麽行,不合规矩,等下让琴心把粉敷厚一点就行。”敬茶第一天迟到不说,还让全府的长辈都等着自己,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陆听澜点点头:“是我不好,以後不会了。”
荣茵羞红了脸,当着满屋子的丫鬟,他在说什麽呢!催促他:“您快去洗脸吧,早膳该凉了。”
等拾掇完,陆听澜先带荣茵熟悉了昨晚住的院子。这是一座三进的宅子,新房布置在第二进的正房,丫鬟和仆妇住在第三进的後罩房里,後院还有个池塘。院子里种了几棵葱蔚洇润的西府海棠,花期将将过去,还残留了几朵花苞,风一吹,有清香传来。荣茵看着院门牌匾上的字,仰头望向陆听澜:“‘踏雪居’是您自己取的吗?”
荣茵虽然梳了妇人发髻,琴书给她上的妆也较为厚重,可还是稚嫩得很。陆听澜看着她懵懂的表情,突然有种带小孩的错觉,牵过她的手朝前走去:“这是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待我读书习字後父亲就让我自己取院名,那时恰好读到了惟和的‘佛火悬青嶂,钟声下翠微。萧萧风雪夜,犹有一僧归。’[1]就取了‘踏雪’二字。”
那时还太年轻了,人年少轻狂时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过多读了几本书便觉看透了世事。殊不知,他一生下来就什麽都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家世丶地位和名望,于他而言不过唾手可得。等随祖父游历了山河万里,看遍了世态炎凉,才深知自己的狭隘与自傲,渐渐地也收敛了自己的性子,真正领悟了子瞻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2]是什麽意思。
男女之间一旦亲密无间过,好像就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悸动在荣茵心底流淌,她感到耳朵发烫,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的相处,抽回了手。
陆听澜看着空荡荡的手微怔,旋即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负在身後,放慢了步子走在她身侧。
踏雪居离陆听澜的书房不远,穿过院门前的水榭往左,在再走过两段抄手游廊就到了。可是却离陆老夫人的松香院较远,穿过两个小花园,还要再经过一大片梅林才到。荣茵暗暗地算着距离,看来以後请安得再起早一点才行。
松香院也是一座三进的宅子,位于整个後院的中心,院子周围种了一圈的松柏,远远地看着像隐匿山中的冷清寺庙,旁边是陆家祠堂,後面引了泉水围成了荷花池,边上建了几座亭台楼阁,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
有三两个小丫鬟在庑廊下做针黹,见到他们过来忙放下笸箩屈身行礼,再说几句吉祥话。荣茵点头笑了笑,身後的琴心则上前给封红。
走到二进院就有婆子打帘出来迎接,穿着秋香色的褙子,笑意盈盈:“七老爷丶七夫人安好,大家夥都在里面等着呢,快进去吧。”
陆听澜就给荣茵介绍道:“这是母亲院子里的宋妈妈,在母亲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深受母亲的器重。”
宋妈妈笑着又行了一礼:“七老爷折煞奴婢了,承蒙太夫人看得起。”
门帘掀起,里头的欢声笑语传出来,听起来十分的热闹。耳边传来陆听澜沉稳的安抚:“别怕,我在。”荣茵定了定神,提脚迈了进去。
正堂中间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四季如意纹的长条案,墙上挂了象征康健与长寿的松鹤延年图,条案正前方摆了张紫檀木福禄寿喜的八仙桌,左右各一张太师椅,左侧的空着,右侧坐的就是陆老夫人了。东西两侧摆了一溜儿的黄花梨交椅,坐着的是各房的媳妇,还摆了不少的杌子,都坐满了人。
见她进来,都停下说话,打量着她。在座的即使之前没有听说过荣茵的名声,但都知道她曾与小将军订过亲,看她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陆听澜带着荣茵走到八仙桌前跪在铺好的蒲团上,一旁的丫鬟端来热茶,荣茵先恭敬地磕头,再接过热茶递给陆老夫人,擡头叫了声“母亲,请喝茶。”陆老夫人戴了凤穿牡丹纹的眉勒,中间镶了颗拇指大的翡翠玉牌,正笑吟吟地望着荣茵,看起来慈眉善目。
陆老夫人喝了茶,笑道:“老七媳妇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荣茵看了陆听澜一眼,她在这个屋子只认识他了,会下意识地依赖他。陆听澜自然也感受到了,温和地说:“别怕,母亲她最是温和了。”
荣茵乖巧地站过去,低下头,淡淡地笑着。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好生打量了一番,还是太年轻的缘故,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有些怯场,不过也正是因为年轻,以後还能慢慢教。唯一不好的就是长得太清冷了,陆老夫人原本就觉得陆七爷性子冷淡,才想着给他找个知心的人,没想到刚进门的媳妇也是这样。不过想到这是儿子自己选的,也就没话说了,儿子喜欢比什麽都重要。
“样子乖巧,又懂事知礼,母亲很喜欢。”陆老夫人给了她见面礼,又道:“老七的心都扑在了朝事上,若是他冷待了你就来告诉母亲,母亲定为你出头。”
陆听澜端着茶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怎麽会冷待她,她那麽娇,连话都不敢说重了。
荣茵不知道怎麽回,笑了笑。陆老夫人又拉着她手,给她介绍了坐在交椅上的妇人。第一个是二夫人陈氏,也是陆听澜原配夫人的族姐,因着小陈氏身子不好,病逝後陆听澜又一直未娶,所以她就代管着镇国公府的中馈,这次婚礼也是由她一手操办。
陈氏望着面容稚嫩的荣茵,她已经上了年纪,大儿媳都生下陆家的曾孙了,没想到新进门的弟妹比她女儿年纪还小,别扭地笑了笑:“弟妹天人之姿,难怪七爷着急娶,可忙坏了我。”说完取过一对翡翠玉镯当做见面礼。
荣茵福了福身,接过後递给了身後的琴心。二夫人一旁是三夫人赵氏,荣茵未过门之前赵氏的家世是陆府媳妇中最低的,在几位妯娌面前一向底气不足,如今虽然来了个比她还低的,但嫁给却是陆家宗子陆七爷,她还是比不过。
赵氏从椅子上起身,亲热地拥着荣茵的胳膊:“可不是嘛,七爷还找了不少能工巧匠把踏雪居都翻新了一遍,就为着弟妹住进来能舒适些,你快说说,昨晚住的可舒不舒服?”
衆人都用帕子掩着嘴笑起来,昨夜是洞房花烛,舒服的人能是谁?荣茵没听懂赵氏的打趣,也不知衆人为何发笑,不知所措地望向陆听澜。
陆听澜轻咳了一声:“五嫂,阿茵脸皮薄,别打趣她了。”
陆老夫人也笑道:“你这个泼皮,仔细吓着我刚过门的儿媳妇。”
赵氏撇撇嘴:“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母亲也太偏心了。”
“新儿媳嫩如水葱,花一样的好看,性子又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老婆子我自然喜欢得紧。”陆老夫人指着赵氏向荣茵说道:“老七媳妇记着她这张脸,日後千万离她远些,可不要学了她的巧嘴,尽瞎掰我的不是。”
衆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赵氏也忍不住笑道:“真不怪母亲,我见到弟妹也自惭形秽,天底下竟真有玉做的人儿。”受了荣茵的礼後,拿了个锦盒给她,里面装的是金累丝嵌玉花蝶金簪。
最後是五夫人张潇,荣茵朝她行了一礼:“五嫂。”张潇心底五味杂陈,看着这个她原先十分瞧不上的人,本来要嫁给自己的弟弟又成了她的妯娌,如今穿着大红洒金百蝶花遍地褙子,头上插了嵌宝凤邀花簪,通身的气派。嫁给陆听澜自然是不一样了,穿得戴的样样精贵,以後自己对她也要客客气气的了。
想到阿弟因不能娶她伤心难过买醉的模样,而她转过身就能与陆听澜定亲,张潇更是看她不满,勉力唤了声“弟妹”,从丫鬟手里接过见面礼递给她就不再言语。张潇知道那两房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刚才陈氏和赵氏话里话外不就夹枪带棒地阴阳她之前嫌弃荣茵的事,可她就是笑不出来,装也装不出。
荣茵也不在意张潇的冷淡,以後关了院门各过各的日子,能打交道的地方也不多。
接下来是各房的小辈们,二房有三子一女,俱都成亲了,长子陆文懿也就是欢哥儿的父亲,二子是庶出,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四个月就要出世了。三子去年腊月才成的亲,小女儿前年就嫁到真定去了。三房最大的是个女孩也早就成亲了,男孩大的才十五岁,在国子监读书,庶出的还有两个小公子则在族学里读书。五房的陆听潭没有纳妾,膝下只有张潇所出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少爷,都还小。
陆听澜在陆家的地位很高,他们也自知分寸,更何况认亲这种事陆听澜都不放心地陪着,可见他对荣茵的看重。他们更是不敢有半点瞧不上荣茵的意思,恭敬的行礼,接了见面礼再恭敬地道谢,言行谨慎。
[1]徐熥,明,字惟和,《逢雪宿华严阁》。
[2]苏轼,北宋,字子瞻,《和子由渑池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