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沐佛节翌夜,主子在厢房里守着昏厥不醒的少夫人,一夜未眠。
凡此种种,他和青朔俱是看在眼底,但从来不能跟夫人道也。毕竟,主子素来不喜旁人揣度他的内心,他做过的一些事,根本不欲让少夫人知情。
青朔沉默寡言,青苍偏生就是个话多的,爱唠爱想,看在眼底急在心里,恨不得替两人捅破那一层层窗户纸。
或许是就因为他话多且密,主子才不让他去守在少夫人身边。
时下又道:“宇文长公主对少夫人说了您在西羌为质的旧事,有意添油加醋,也不知少夫人听了後,会不会往心里去啊……”
谢瓒平静地截断他:“青苍,你不去说书可惜了。”
青苍没听出话中深意,嘿嘿嘿一笑,憨然地挠了挠後脑勺:“卑职小时候特别爱听说书弹评,梦想就是做一个茶楼说书人。”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谢瓒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淡试探:“可知晓李靖与红拂?”
“这个卑职自然是晓得的,李靖和红拂是话本子着名的一对佳偶!红拂是个奇女子,虽是隋朝末期杨司空府邸的家伎,可极具胆识与魄力。”
“这个李靖呢,则是李世民身边的大臣,封为卫国公。与红拂邂逅之时,李靖还是个普通的布衣,也就是说,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
青苍越说越来劲:“布衣出身的李靖,投奔杨司空却不得重用,偏偏红拂相中李靖的才华韬略,夜里乔装离开司空府,主动寻李靖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说‘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李靖被打动,二人携手去投奔了李世民。”
这是唐传奇《虬髯客传》中的一个情节,名曰“红拂夜奔”。
谢瓒静静听着,眸色愈来愈暗沉,眼底风起云涌。
沈莺歌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个话本子,她是想借这个故事隐喻什麽?
一股思绪跃入了谢瓒的脑海,但又如雁过无痕般,消弭淡去,快得他来不及捕捉。
他先按住这一缕疑绪不表,眼底恢复一片沉寂,侧眸道:“鹰扬那边行事可妥帖了?”
青苍见好就收,颔首道:“鹰扬已经抵达底层,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那个合适的时机。”
谢瓒嗯了一声,沉下了眸,很快上了顶楼,“我去见晤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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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在即,赵徽即将独自面对宇文柔,他感到很紧张。
哪怕内阁的老臣们轮番让他预演了一番谈判的话术,让他按照“大嵩利益最大化”这条说话逻辑链,他还是格外忐忑不安,负手踱来踱去,甚至连续出恭了三趟。
“左相大人来了。”苏公公执着扶麈道。
赵徽甫一看到谢瓒,如见神祇,绷紧的容色不由纾解了几分,行上前:“谢相,您终算来了,朕等您等了许久。”
谢瓒看到赵徽紧张得额庭都出了一层虚薄的冷汗。
赵徽身为一国之君,到底是缺乏了一些实际的历练,性格偏软,骨头也是软的。
他从很小时候就受到宿容棠的教导。
宿容棠遵奉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说这是老祖宗的遗训,也是生存之道。
赵徽什麽事都听宿容棠的话,事事不争不抢,性情温恭如水,若是有人冒犯了他,他也是笑呵呵的,不急不恼。
在潜邸时期,赵徽被保护得特别好,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人生的转折点就出现在谢瓒扶植他登基的时候,成为天下子民的君主後,他发现母亲所教授的东西,完全不适用于朝政。
“无为而治”带来了诸多无穷的後患,诸如冗兵丶冗将,酷吏们私底下卖官鬻爵丶中饱私囊;兵防衰弱;贤良之臣得不到重用,投机之徒布满朝堂。
“无为而治”只会让西羌把大嵩打得更惨,苦得都是黎民百姓,尤其是哀帝时期,这种消极的治国之策,更让一个大嵩从鼎盛逐步走向了没落。
大嵩已经到了存亡危急之秋。
跟主张“无为而治”的宿太後不同,谢瓒辅佐赵徽走上了一条与老祖宗理念完全相悖的道路——法为国治。
赵徽很是仰赖谢瓒,事事都要寻他做主张,谢瓒是他的佐臣,更是他人生的啓蒙师傅。
为此,他专门在宫里设辟了一座政事堂,将三省六部的权力都交给谢瓒,同时让他掌控政权与兵权。
但今刻,谢瓒的话听得尤为冷情峻厉:“陛下到了需要独当一面的时候,君主就该有君主的样子。”
赵徽下意识挺胸收腹,不得不将惧意从眼底憋了回去,正襟危坐。
“陛下此前记挂着平蓁长公主的安危,难免多思多虑。”苏公公在旁侧笑着打圆场道,“如今平蓁长公主寻回来了,陛下也该放宽心了。
这句话听着有些牵强,赵徽和赵蓁虽是血统上的姐弟,但赵蓁一腔傲骨,是不认赵徽这个皇弟的,觉得他性子太过温吞,在宫里头的时候,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今夜和谈过後,宿太後就会将赵蓁送去西羌和亲,指不定赵蓁会更加讨厌他。
一抹踯躅之色浮现在赵徽的脸上,他征询道:“谢相,待会儿谈判之时,朕是该听太後的旨意,还是听您的?”
谢瓒没有直接回答,面上一片寂静,将一个沉木质地匣子递呈前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该听自己的。”
他说着,揭开匣面,里头所装之物,一下子让赵徽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