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下连忙退出舱屋,将门阖上,离开也不是,停驻在原处也不是,默了默,还是硬着头皮道:“苏太监说,太後娘娘有要事要找家主您相商,事情紧急且重大,不容延误,还请您速速去往三楼。”
谢瓒听及此,一抹凝色掠过眉庭间,这一桩急事连深居简出的太後都惊动了,看来事态不轻。
沈莺歌听到“太後”二字,心下一沉,太後娘娘是她上辈子在後宫里最大的死对头,也就是曾经的贤妃宿容棠。
此前,太後去过同泰寺祈福,但沈莺歌当时重伤不醒,所以没有正式跟她打过照面。
“既然太後有急命传唤你,我就不跟你同去了,”沈莺歌温和地从谢瓒腰上翻下去,指了指牵系在两人之间的拷链,“可以先将这个东西解开吗?”
看着船舱外的天色,时候看上去不早了,天色渐晚,谈判局是在今夜酉正,她需要先去找到鹰扬他们,也不知道黎沧有没有顺利与他们会合。
“夫人可是忘了我方才说的话?”谢瓒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上了苍龙号,我们需同进同出,琴瑟和鸣。”
沈莺歌:“……”嗯,去他的琴瑟和鸣。
看着她有些不情不愿的,谢瓒淡声笑问:“你怕太後?”
沈莺歌准备冷笑,她会惧怕宿容棠这个笑面虎?
但她很快觉察不太对劲,为何感觉谢瓒在试探她?
到嘴的话立刻被生硬地咽了回去,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答道:“太後娘娘凤仪如百灯旷照,千里通明,是苍生万民之母,谁不是对她又敬又怕的?”
谢瓒静静听她说完,掀了掀眼睫,眼底风雪俱寂。
她回避了拜堂的话题。
他也没有错漏过谈及太後时,她微微朝左摇曳的眼神。
都说人的视线朝左看,普遍是在回忆,既如此,她与宿太後会有什麽回忆?
时下,沈莺歌的一腔辩解丝毫无用。
谢瓒骤然擡手,沈莺歌没个防备,猝不及防地被扯到了他面前!
他扯曳的动作不算很重,但也绝不算轻,沈莺歌差点与他扑了个满怀,好在她的反应足够机敏,双手紧紧撑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偏偏这时,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严丝合缝地相握。
“这一回,千万不要跟我耍花招,也别妄想逃跑,否则,”谢瓒俯身倾近,嘴唇贴着她的耳垂,一字一顿低哑道,“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男人薄冷的吐息教沈莺歌微微一滞,让她仿佛踏入了料峭的凛冬暴雪之中,通身遍骨的寒。
委实无法想象前几天送了她莺鸟木雕丶还吩咐御医为她治疗的男人,今日就说出如此杀伐冷情的话。
原来是先给颗甜枣,再对她捅一刀,是吗?
他时刻把她锁在身边,她的行动就完全受限了,这样如何跟鹰扬黎沧他们会合,还怎麽施展接下来的刺杀行动?
最後,沈莺歌到底被迫跟随谢瓒去见了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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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容棠是小皇帝赵徽的亲生母亲,哀帝时期她是钟粹宫里的贤妃,以贤淑之德名贯後宫,位居四妃之首。
上辈子,沈莺歌的地位比她高出了一个“贵”字。
平心而论,每每与宿容棠打照面,沈莺歌极有危机感。
宿容棠一行一止,皆有一份贵重的底气在,这份底气是她优越的出身带给她的。她的祖上三代皆是阁臣文官,祖父是太傅,三朝元老,当过哀帝的老师,父亲是太子少师,母亲是诰命夫人。
宿容棠入宫的时间比沈莺歌要早六年,在宫里有着端庄贤良的好名声,少女时期的沈莺歌没有与她真正打过照面,一直以为她是个纯粹的好人。
沈莺歌入宫後第一个大跟头,就是拜宿容棠所赐。
受宠後,从沈采女被一跃封为莺嫔的那一日,贤妃送来了一双绣描有莲花纹样的绣鞋,走起路来,地上会印出绿色莲花,能够显出步步生莲的效果。
送来绣鞋的宫女说,贤妃是为了帮助她固宠。
刚好翌日老皇帝让沈莺歌去御书房研磨,沈莺歌就穿了这一双绣鞋去了,结果当日被言官重重参了一本,说她要模仿南北朝的祸妃潘玉儿,譬喻哀帝是昏君萧宝卷。
老皇帝大怒,虽没有降沈莺歌的级位,但罚她赤脚在烧得滚烫的铜盆上跳舞,直至博君一笑,沈莺歌才能从铜盆里出来。
经此一事,她伤了脚,不良于行,一个月都养伤在榻。
那时她搞不懂贤妃为何要针对自己,终于能够下地的那一天,她拎着鞋子直接去钟粹宫找贤妃对峙。
结果,她还没走到钟粹宫,就听到了里头接踵不断的嘲笑声。
不少妃嫔都围着贤妃说话,论议的对象是沈莺歌——原来她称病的一个月,已经沦为後宫第一笑柄,人人都在嘲笑她出身,嘲笑她除了美貌一无所长丶读书少丶不懂典故丶毫无闺秀之态,一脸狐媚样……
沈莺歌当时认下的好姐妹葛绾,坐在贤妃的旁边,跟着衆人一起嘲笑她。
那一刻,沈莺歌真正见识到了,何谓“人前是笑脸,背後是刀子”,她们天生高贵,衬得她如此低贱。
人不是在沉默之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之中爆发,沈莺歌将莲花绣鞋砸到了钟粹宫的宫门口,转而去向宫里头的藏书阁,狂补四书五经丶各类派别的诗词歌赋。
先天不足的,她靠後天奋力不足,她要每个人都忌惮自己,尤其是宿容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