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宽一怔,答道:“不,这也是我的心愿,读书人谁不想考取个功名呢?”
英娘点点头:“是了,我也是一样,现在我做这一切,更多的是为我自己。”
她看着宋宽迷茫的神色,轻轻说道:“未出嫁时,爹病了,我是要支撑起一个家;嫁给何伟,我是要还他的钱,还有攒你读书的钱;现在,我这样做,都是因为我喜欢,我想要做好一家豆腐店。”
宋宽会心一笑:“我懂得了,这是姐姐的志向。”
英娘点点头,继续道:“你想着我,我很感动。但当我逐渐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我时不时地会想到,以前爹总是教导你,说你要考取功名,平步青云,你是我们家的依仗,等等,其实这些也是爹的想法,是我的想法,但你的想法呢?我们都没有问过你。我甚至因为你不想考县试,抽了你几鞭子。你当时恨我吧?”
宋宽惭愧,说道:“长姐如母,姐姐教训得对,我不该逃避。”
“现在看来是对的,倘若你无意功名,那我就是错的。幸好啊!”英娘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既然我们都有明确的目标,那就努力去做。”
“是,我这次来就是要向你告别,我要回府城读书去了。”
“嗯,你回来挺久,也该回去了。”英娘应道,忽然又想到什麽,问道,“你什麽时候走?”
“五天後。”
“五天後……”英娘沉吟道,然後说,“我和你一起去府城,我想去府城的店里,完善自己做豆腐的手艺。”
宋宽大吃一惊:“姐姐,这太突然了吧?”
“记不记得之前,你帮我给陈玠写过一封信?当时我不就有这个想法了吗?只是没确定去府城罢了。”
宋宽想起来了,但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你这一去,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你和陈捕头怎麽办?”
英娘一时没有说话,她咬住嘴唇,最後道:“我们分开了。”
宋宽一愣,随即明白应当是陈玠知道了真相,无法接受。他试问道:“真的,无法挽回了?”
英娘摇了摇头,宋宽一声叹息,说道:“姐,怪不得你会病成这样,心病占了一半啊!”
英娘攥紧身上的被子,苦笑道:“想要忘记他,还是挺难的。”
宋宽看着英娘落寞的神情,想了想,说道:“姐,其实,娘去世之後,我心里一直都过不去那个坎,时不时就会想起。甚至,做梦都能听到娘喊疼。”
英娘的心猛地一跳,她呆滞地望着宋宽。自从娘去世後,他们之间都避而不谈,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一个人的伤痛,没想到宽儿也……她完全没看出来。
她又忽然想到,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以前,她从不在宽儿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後来我遇到思为,一开始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後来一次噩梦後,我忍不住对他说出我的痛苦,他跟我说了佛经上的一句话。”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英娘跟着默念一遍,这句话的意思模模糊糊的映在心里,她似明白又不明白,于是问道:“这是什麽意思?”
“任其发生,任其离开,顺其自然,活在当下。”
“咚——”,英娘仿佛听到遥远的寺院,传来杳杳晨钟,钟声回荡在心间,荡起一圈圈涟漪。那回响,浑厚悠长,与堆积在内心的,陈旧的苦痛碰撞,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最薄弱的,不多时就被击穿,化成碎片,甚至是粉末,随着向外扩散的涟漪,漾出去,慢慢消失。
她不能改变父亲的重男轻女,她不能改变母亲离去的现实,她不能改变与陈玠的分道扬镳,还有很多很多,她都无法改变。她可以继续生活,但是这些,她并不曾放下,她一直是带着他们前行。它们像是某种古玩,被她放在心里面的多宝阁柜子上,时不时地就拿出来“赏玩”一番,然後再沉沉地放回去。
原来她还有另外一种选择,不去留恋,放下不甘。
这会是个艰难的过程。英娘想,但是她决意要这样做,她要轻装出发。
宋宽看着英娘释然的神情,知道她已经想明白,果然听到英娘长吁一口气,说道:“好有力量的一句话。”
两人相视一笑,英娘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宽儿,你为什麽,也会因娘离世的事做噩梦?”
“我听着娘惨叫,却什麽都做不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有勇气,像你那样,冲出去找産婆,是不是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只是姐姐你,当时雪那麽大,路都看不见,你为了娘,冲了出去,你还有什麽遗憾,也会做噩梦呢?”
“我没有找到啊!”英娘苦涩一笑,“我什麽都没有找到,连自己都差点回不来,等我回来的时候,娘,娘已经死了,我连她最後一面都没见到,宽儿,我倒是想过,如果当时我像你一样,留在家里,我是不是就能看到娘最後一面了呢?”
原来不管怎麽选择,人都会有遗憾,都会去美化未走过的路。
“幸好有姐姐,你做的选择弥补了我的遗憾。”宋宽轻轻道。
“我也是,幸亏有你,你填补了我的空缺。”英娘说道,与宋宽双手交握。
虽然他们没有亲自完成另外一个选择,但幸好,他的另一个至亲做到了。
“姐姐,我一直回避跟你谈娘的事,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娘最後一句话,惦记着你。”宋宽道。
英娘蓦地擡起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宋宽,听他说道:“她那时已经没有力气了,说话断断续续的,她说,‘宽儿,你是男子汉,以後,要保护姐姐’。”
英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