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宴上她坐在沈皇後旁边,听沈皇後说这个幼子,顽劣惯了,一身匪气。她用词上像在骂他,语气却是宠爱温和的。
果然,她当日见到的九殿下,气度卓绝。
那日两位皇子一同走来,太子一身贵气,成熟稳重,九殿下却正是少年时,身带三分侠气,自然爽朗。
若真能嫁给他,想来也是有趣的。可是他宁愿看着花儿发呆,也不愿擡头看一看她。
卢音致有自己的骄傲,他若无心,她也不去自贬身价。
一楼堂中,忽而一声响木拍案,茶楼更静三分。
二人透过雅间窗扇,向下看去。
儒雅的老先生捋一捋胡子,喝一口茶,开口道:“接上回说到,那卫国王君卫旸困守平成马蹄谷,遭联军团团围困,已至弹尽粮绝。士兵人心惶惶,悲泣之声昼夜不绝,卫君只道自己是穷途末路,不想那日谷口狂风大作,万军阵前缓缓走入一白衣郎君……”
“正是段郎!”
堂下有小儿,听到此处,开口接道。
童声稚嫩,惹得哄堂大笑。
卢音致也笑道:“这茶楼是个好地方,听一听话本,倒不那麽无趣了。”
原景时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暗讽与自己在一起无趣,只是讪笑一声,低头没有接话。
真是够呆的。
她想。
卢音致见他不再接口,于是转过头去,叹道:“段君出世这一场东郡之战,确实神乎其神。卢家是武人,心底实在敬佩。”
三百年前的名士段玉楼,文人赞他才思敏捷,武者赞他武功卓绝,雅士赞他风流恣肆,政客赞他雄才大略。史册工笔里记着他,杂记闲谈里也记着他,茶楼里会说起他的逸闻,皇室的教习里也会提起他的事迹。
彼时正是九国并起,卫旸初任卫国王君,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他国联军出战。东线战场其时有强大的赵薛联军借道燕山,将卫旸围困于平成山谷。
这一场东郡之战里,堪称神乎其神的出场,是惊才绝艳的段玉楼第一次走进世人的眼中。
“其时段郎白衣玉带,闲庭信步走入阵前,随手折枝捡石,几步成阵,竟将联军围困在外,不得脱身。联军立时大乱,段郎但笑不语,走入谷中。卫君见状,心中叹服,只暗赞他宛如神明谪降于世,上前道谢,问他名姓。”
白衣郎君缓带风流,眉目清和似春风,含笑行礼道:“在下,段玉楼。”
时年名士,恍若谪神,上苍赐他人间一世,似乎只为让人得见造物精心的手笔,于是每每提起,只徒然引人倾羡惋惜。
而原景时听着卢音致敬佩又叹惋的口吻,只笑道:“世人皆羡段玉楼。”
独我非焉。
“……段郎就此轻解了卫君之困。那卫君于战场之上,本就骁勇无比,民间有战神转世之说。此番有段郎在侧,如虎添翼,一路反攻,竟逼得联军节节败退。时于西南与宋楚联军对峙的领军之将白氏,虽与卫君早失联系,却也嗅得战机,趁势反扑……”
人们百无厌倦地听着段玉楼的故事,对他表达着钦佩与赞叹,可是听到白氏两个字,即便这茶楼里甚少市井气,客人大多教养良好,此刻也不免能听到压低的嘘声。
原因无他,历史上的白氏,声名着实不好听。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史书记下的时候,已经停留在了王君卫旸的身边。
她自卫旸即位前的微末之时就跟着他,助他登上王位,同他征战南北,原本该是个有勇有谋的巾帼女将。
可她後来,竟做了个秽乱宫闱的妖妃。
那已经压低了的嘘声,原景时和卢音致也听见了。
原景时收回了看向台上的目光,颔首喝茶,卢音致瞧了一眼,问道:“殿下觉得,他们都小看了白沫涵?”
原景时道:“若卫旸无白沫涵,称帝之路要艰难许多。如今世人只恨她入宫後荒淫误国,一概不记得她从前的功绩。就单看这一战,若非她拖住了西南宋楚联军,卫旸也难以脱困,更遑论她还重创了宋楚根本。”
卢音致见得了知音,不免开心,也附和道:“白沫涵早年用兵,略显急躁,不过单看大局谋划,确是有才之人。依我之见,卫旸战神之名,少不得白沫涵成就。”
两人相视一笑,卢音致性情不比上京贵女,更显豪爽,当即拿起杯盏来,以茶代酒,与他碰杯。
原景时看着她灿烂笑意,将茶水一饮而尽,没忍住低头笑了一笑。
得遇同好,这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
世人皆对白沫涵深恶痛绝,而只要他们都说一句白沫涵早年有才,便能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可这样的感觉,祝文茵从来没给过他。
他还记得从前提起白沫涵,祝文茵只是随口道了一句:“有心误国,故意弄权,荒唐贼子,有何可说?”
她那时候的语气轻飘飘,轻蔑之意不加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