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也许还有一部分,散落在触及不到地方,而阿玄来了,这一部分也在趋于完整。
她知道自己不一样,而阿玄也不一样。她们一个掌握天机,一个世事洞明,也许命运安排她们相见,就是在等一个注定的融合。
当她们合二为一,才是天地之间那唯一一个独一无二的灵体。
可她更担心的是,如果真相不是这样,如果她们只是单纯地分享了同一段命轨,那麽谁会是正,谁会是影?到了最後该有个结果的时候,是一同消亡,还是留一而存?
如果到最後,她才是那个借用了阿玄命格的影子,那她这麽多年的坚持又算什麽?
这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竭力不愿去想,可又没法不去想。长暝的态度实在太令她意外了,她本以为他会周旋利用她,或者用步孚尹来要挟她,但她没有想过他居然装模作样,想要借步孚尹的旧事来骗她。
他说着那些情话,说着那些不属于他的美丽过去的时候,听得妙临遍体生寒。
她想要长暝清醒过来,抛去那些命运对他思绪的干扰,回到原先那个一定会偏向于她的长暝,而不是一个会为了得到阿玄或者彤华,在这里弄瞎自己眼睛的疯子。
她要逼他说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再一次问他道:“长暝,若果真如此,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罢?”
但长暝答的是:“我会处理好一切,你不用多问了,妙临。”
妙临心里彻底沉了下来。
在过去相处的许多年里,长暝绝不是那种会闪烁其词的性子。她若问他,是或者否,他总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这个问题又不算难答,他岂会不理解她的性子,又岂能这样模糊她的问题?
妙临彻底松开了手,无比失望地看着他,问道:“真有那麽一天,你会让我为她让路的,对罢?”
长暝皱眉,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但妙临没有因此噤声,她继续道:“步孚尹的魂魄始终无法与你融合,你的灵识受到干扰是必然之事,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他,可是他现在已经与你置换了位置。你才见过阿玄多久啊?你就喜欢她了?你就爱她了?你分得清这是你的心还是步孚尹的心吗?”
长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声音也沉了几分。他警告她道:“妙临,当初你擅自去往天界,我是念在你作离虚境助我栖身,才没追究什麽。如今你既然选择了回来,只要动作不算过分,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我纵容你,不代表我什麽都要听你的,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
他方才对她的那点宽和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是漠然而疏离地与她道:“回去罢。”
他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坦白而绝情了,是她逼他说到了这一步,她终于亲耳听到了这些话。
从前谈笑风生,从前亲密无间,到头来终于还是分毫不剩。她早隐约地看到了他的心,是为了得到天机的垂爱才选择了独一无二的她,只是她总以为无爱之纪消亡,他们到底还是有连结之缘。
他们的确是有这样的缘的,但天意捉弄,竟使他们一命双生。长暝与妙临,步孚尹与彤华,他们就该这样毫无纠缠地走下去,才能在天道的俯视之下重叠成毫无错误的一条直线。
但现在一切都错了。
长暝擅自创造出了步孚尹,之後又不肯与步孚尹分割,如今又无法压制步孚尹。他的情绪已经被步孚尹同化,只是自己意识不到。
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从前隐于暮色的深沉黑衣,都换成了这种温柔又刺眼的寒霜月白。他已经换了一副模样,站在距她两步之遥,冷淡眉眼里氤氲万水千山,这万水千山皆阻隔在他们之间。
妙临想,也许她的确是说错了。
天道不会允许自己掌控之下的生灵自负聪明。擅自创造的因,在生出的那一刻就会迎来它的报应,即便是长暝也并不例外。
他的确是对阿玄动了心意,但不在今日,不在阵前的重逢相遇。或许在更久之前,在离虚幻境里,在他昼夜不休地注视着她的那段漫长岁月里,或者更早,在她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动了心思。
他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切都还是发生了。他的命中人,来迟了,却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命运残酷的报应和惩罚一起,无声而狠狠地劈开了他的生命。
妙临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执着不放的,已经不是她最初想要的那个长暝了。他已经面目全非,被暗暗修改成了影子的形状,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但他也不会。过去的心愿他不会再记得,如今的执念,他也不会实现。阿玄吗?即便她真的有爱,也不会是对着长暝。
但她又在想,自己已然失意了,那麽阿玄又岂能得意呢?既然她们两个命运相同,就该有同样的结果才对。
所以啊——
“长暝,你不肯回头,就只剩必输之局。你若不信,且等来日。”
长暝没有应声。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过去的情谊自然也就不剩下许多了。殿门大开,已有侍从恭顺又强硬地等候在外。
他让她回去,就是要将她软禁在殿中,拒绝她在出来做任何事了。
这地界苍茫茫一片昏沉,他在她转身离去之後陷入一片沉寂之中。他在那里仰首看着猩红又模糊的月亮,沉默着不知所想。
在他身後,他所不能感知到的一片虚无之中,父神已然在这里看了许久的热闹。
阿玄走了,极乐境终于也是改变了。过了这麽多年,他终于得以心愿得偿,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苍白境界。他回到这暌违已久的尘世,想去一一看看自己已经挂念了许久的那些晚辈们。
真可惜啊,他们大多都死去了,剩下的这几个,又各有各的苦果,在这清浊两分的天地两界里,沉默得对立成你死我活的架势。
长晔与长暝好歹也是亲兄弟,如今立于两界而立,连带着漆骨与重英也厮杀得两败俱伤;霜序重生在希灵氏,又天天想着如何毁了雪秩的所遗,整个定世洲的神主代代相传,没一个可以善终。
其实哪有这麽多矛盾呢?这些由天灵地秀集合而出的二代神子,当初都是同在他们座下生长起来的,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
至于现在所见,那小妙临是难得而出的一个玄奇之命,这样挂心于他的长子。偏就长暝不识好歹,从前自负倨傲,如今固执己见,始终都蒙蔽双眼,不肯得见真相。
“真是个痴儿。”
时至今日,竟尚未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