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如在波日黎市的下榻之所其貌不扬,但整饬有加,南边一整面窗户都对着市立公园,从园中潺潺流过的波日黎河在雪夜里发出铁灰色的银光。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几个相框,高绪如只拿走了其中一个。那是一张合照,高绪如居左,梁旬易居右,他们坐在土黄色的天棚下面,悍马正从他们身旁经过,一架直升机定格在天棚上方的蓝空中。
「这是在第九区山地军营里拍的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庄怀禄笑道。
「拍完这张照片後的第二天,我就到中央区去做了总统保镖。那时候我还不叫高绪如呢。」
庄怀禄愣了一瞬,又笑着岔开话题:「在你旁边的人是谁?」
「朋友。」高绪如换了一件羊毛大衣,然後把相框拆掉,单独将照片收进衣兜里,「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麽可说的,我们走吧。」
庄怀禄在卧室里四处转了转:「你没有其他东西要带了吗?」
「没有,没必要。」高绪如耸耸肩,「这地方没什麽好留恋的。」
「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这张相片?」
「确实。这些年不论到哪里我都一直带着它,现在也是。」
二人离开家门,坐上车再度启程出发,这次他们直奔机场。当抵达目的地时,只见晓星初升,已是夜色阑珊时候了;在灰蒙蒙的平原尽头,天际微微泛蓝。高绪如在航站楼里打了个盹,直到东方之既白。飞机在冷森森的清晨升上高空,朝暾才刚刚把橘红的霞色投射到雪白的机翼一侧,其下,无边的寂静笼罩着荒凉的旷野。
*
当高绪如踏上维加里的国土时,他恍如隔世,一面惊讶於故国旧貌尽改,一面醉心於建筑之美轮美奂。当拘留所的大门朝他敞开时,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往後数日,他成天往返於法庭和拘留所,「ICG雇员枪杀平民事件」在一周後才尘埃落定,与之相关的报导也逐渐从报纸头条退居边角。尽管法官手下留情,高绪如接下来一年仍要在潘珀监狱里度过,对此,他完全是听天由命的态度,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这个周末风和日丽,晴空一碧如洗,高绪如乘上前往潘珀监狱的押送车。
在缇波河一带,春天乍暖还寒。河水从维加里世贸银行的大楼旁流过,船舫浪游於缇波河上,从上游航至下游。透过车窗的玻璃往外看去,满目新绿,白杨已经绽出嫩芽,雨燕成群结队地盘旋在芦苇上空。春波中倒映出片片帆影,游船「奥尔多斯」号正转动着明轮,慢如龟行地在河汊纵横的两岸间前进。
潘珀监狱位於荒僻的北海之滨,方圆十里杳无人烟,最近的一所水文站距它2公里。唯一的一条公路途经雀稗草滩,笔直地往终年涛声不断的海岸线延伸,举目四望,无处不是香茅丶飞廉组成的蒿草荡。押送车在监狱的大门前停下,狱警过来领走高绪如,牵着他手铐上的一条长链将人带去了牢房。
在监狱里,高绪如谋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给监狱里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夜间做完内务後,更深人静,高绪如上床躺下,往往很久都难以入眠。他总是会想起不久前那个安哥亚的雪夜,以及那儿一望无际的白桦林。他会想起那个被打中额头的死孩子。。。。。。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
每当念及如此,他就心房绞痛,胸腔像是受了重击般隐隐发疼,不知充斥着他的心灵的究竟是恐惧还是忧伤。他捂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流出来。
托庄怀禄的福,每天都会有专门的医生来给高绪如检查伤口,因此他恢复得出奇之快。不久後,他就能穿着监狱统一配发的黑呢风衣,去广场上放风,呼吸从高墙另一头吹来的新鲜海风。
不过监狱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天总有不测风云。一天中午,囚犯们正在水泥场上自由活动,享受海滨上空的阳光,高绪如也抄着衣兜,和一位同在图书馆当工的狱友边走边谈。两人面对面站着,因为看了太多的书而海吹神聊。忽然间,狱友神色一变,紧盯着高绪如身後逼来的彪形大汉,轻声道:「你被『猩猩』盯上了。」
「他是不是拳头紧握?」高绪如没转身,也没动,只是把双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狱友点点头:「分毫不差。」
高绪如把身上的风衣扣子解开:「哪只手?」
「右手。」
说话间,龇着一口白牙的大汉逼近高绪如的後背,突然亮出握在右手里的短刀,挺起胸膛,作势要往高绪如的脖子扎去。高绪如猛一侧身挡开他的右臂,把脱下来风衣缠在手上,一转身就牢牢套住壮汉的脖颈,提起膝盖给了对方的肚皮结实一击。高绪如认出了这个人,他进来的第一天,此人就对他投以不善的目光,後来更是处处设难。
在监狱里,有地位的老囚犯和初来乍到的新囚犯之间必有一场决斗,这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壮汉还在施展他的拳脚,短刀的寒光几次从高绪如鼻尖前闪过。院场空了不少,犯人们都聚到一起,凑过来观看斗殴。高绪如为了不惹祸上身,遂没怎麽还手,只在背身摔过对方时往他腰上补了一拳。「猩猩」不甘示弱,手肘一折就往高绪如腹部撞去,打在离枪伤三寸远的位置。
刹那间,伤口撕裂的疼痛让高绪如如遭雷击。他匆忙撒手放开「猩猩」,退至一旁,於是众人都看见他的囚服上洇出了一片血痕。好在狱警及时出手,几颗橡皮子弹打在壮汉脚边,聚众围观的犯人均作鸟兽散。下一秒,「猩猩」也被持枪狱卒打倒在地,电晕後拖去了场外,准备关禁闭。
高绪如去医生那里止了血丶上了药,然後孔武有力的狱警把他拉去了禁闭室,高绪如辩解道:「是他袭击我。」
「监狱长不喜欢囚犯打架,一旦抓到,双方全部关黑房。」
走廊里,高绪如又碰见了正要踏进禁闭室的「猩猩」,「猩猩」瞪着他狂怒着吼道:「等我出来你就死定了。」
「你或许还没等到出来就死了!」狱警又在他身上甩了一棍子,连推带踹地将他塞进禁闭室的牢笼里,「你会在里面待到发臭。」
高绪如被锁进了「猩猩」隔壁,这儿暗无天日,只是一个铁箱子,连手脚都伸展不开。高绪如靠着铁壁,努力挺直腰杆,免得压迫到了伤口。他忍着疼痛,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他在黑暗里聆听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昏然入睡。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当次日的朝霞映红海水时,禁闭室的门被打开了。
光线把高绪如从睡梦中惊醒,他眨了几下眼皮,忙抬手遮在眼睛上,往暗处挪了挪。就在高绪如以为狱警要用什麽手段折磨他时,囚室里响起了铁栅栏被拉开的声音,狱警说:「起来,外面有人要见你。」
庄怀禄坐在玻璃外面等了一刻钟,才见高绪如由狱警陪同着走进会面室就座。庄怀禄有意端详他,只见其昂藏七尺丶品貌非凡,但因负伤熬了一天禁闭而显得脸色很白,眼下留有青影。
入座後,庄怀禄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听好,我是来给你捎信的:这是你被制裁的第八个年头,按照规定,你的国籍限制令失效了,从今天起你恢复维国国籍。」
第5章人成各,今非昨
高绪如在心里默想着:还有两年就该重回自由身了。这八年里他在国外辗转流离的日子简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庄怀禄见这个刚毅丶寡言少语的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悦,不禁莞尔一笑,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高绪如抬手蹭了蹭眉毛,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担保人:「ICG打算拿我怎麽办?」
「你害得他们赔钱,他们也不愿惹祸上身,所以第一时间开除了你。」庄怀禄拿出细香菸准备点燃,一直在旁斜视着两人的狱警立即阻止了他,「接下来你可以留在维国生活,只要不从事联盟禁止的工作就行。」
「我明白。」高绪如顺从地点点头,平心静气地说。
庄怀禄把视线往上抬了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身上的伤还好吧?医生说你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行。」
腹部撕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高绪如沉默地摩挲着手指,以此转移注意力。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灰色的囚服,胸前缝着一张「1109」的号码牌。由於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他无法把衣服掀起来让庄怀禄看看伤情,高绪如只得将昨天和「猩猩」起冲突的事如实相告,庄怀禄听完後半是同情半是忧虑地望着他。
高绪如尽量不去和庄怀禄对视,他最怕从别人眼里看到这种同情,他早就过了那个需要别人同情的时候了。两人时停时续地聊了会儿天,高绪如在谈话的时候发现庄怀禄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片,鼻梁旁丶眼角边的皱纹也更深了,好像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下老了五岁。
少顷,警铃大作,意味着探监时间结束。庄怀禄起身辞行,礼貌地戴上了帽子。高绪如看着他被狱警带出了铁门,消失在栅栏外,如今除了庄怀禄,已经没人会到潘珀监狱来看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