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远处是一座荒山,无村无店无人家?,只草木格外茂盛。
一颗数人环抱来粗的枯树立於其上,虬枝盘曲,不可见全貌。
这正是那香火旺盛的善因寺的背山,如一体并蒂之花,一株繁盛了,另一株必然凋颓。
与阳面不同,这处凄恻多?雨,故而常有?些阴阴之兆。善因寺前前前前前不知晓几任主?持曾盘着菩提子为?其断言:此处多?留生魂,不详。故而长?安城及附近郊县之达官贵人丶百姓民众皆不愿来此山阴。
不过此山也?确实是奇。
传闻本朝太宗年间,储君尚幼,有?藩王欲反,带兵行?至此处时,忽而天风雨交加丶惊雷阵起,惊煞此逆贼,而後一阵电光晃目,只听得「轰隆隆」一声,这逆贼藩王竟已然被劈死了。
这故事宁後没有?给他讲过,是他长?得很大了以後,在长?安城内听到的。
但这些其实和辜筠玉都没有?什麽关系。
这座山对?於他来说,是一座功德无量的大山。
小时候常常吃不饱,他就跑到後山来,野菜丶野果子丶平菇,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逮到只兔子野稚之流。
後来老住持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没地?方可以去吗,便?来得更多?了。
这时才发现,这地?方原来是有?一座万人坑。
他那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胳膊短手也?短,掉下去便?真的出?不来了,他在使劲儿地?向上爬,脚下手上踏的都是尸骨,但他只能向上爬。
在终於能得见天光的时候,被一只伸出?来的脚,狠狠踹了回去。
辜筠玉的心跟着那一脚一起被踹到了谷底。
摔回了谷底,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绝望,但四周都是腥臭的味道,偶尔还有?一两声狼啸。
他想到母亲未寒的尸骨,他们受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最後却只能在这山之背阴处,当只默默死掉的老鼠。
他将脸上手上丶腿上已经划了许多?伤口,都在往出?冒着血,一滴丶两滴,滑落到脚下的尸骨上。
这些骨头因为?常年的积水,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青苔,偶尔还有?不小心掉落的动物?在其间挣扎穿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但他没时间想那麽多?了。
他一把将脸上的鲜血抹去,再次向上爬。
这次他换了个方向,试图避开那作乱的人。
但那人却在一次预判到了他爬上来的方向。
辜筠玉再次跌回谷底,没有?休息,第三次向上爬去。
一次丶两次丶三次……到最後辜筠玉甚至不记得自己跌下去又爬起来了多?少次。
真正爬出?那个尽是枯骨的坑洞时,辜筠玉手上的伤已经深可见骨。
他跪倒在边缘,重重倒了下去。
一双木屐出?现在了他而旁。
双目几乎被糊得快要看不清,但辜筠玉还是强撑着睁开双眼,痛楚细细密密地?自颅顶杀至心肺,辜筠玉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感?觉自己的内里已经全被这个地?方掏空了,他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自己的心肝。
脚步的声音愈来愈近,最後嗤笑了一声,一双灰色的眸子出?现在了他跟前。
那人的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像青蛙的眼睛,一道刀疤横贯他的面颊,他仍然嗤嗤一笑。
辜筠玉觉得他很像万人坑底覆满青苔的骷髅。
这就是他所谓的「师父」,在他娘死後,将他重新带回了万人坑中。
他在这里碰到了同样瘦骨嶙峋丶饥寒交迫的英招和毕方。
当然,还有?很多?小孩子,不过他们一个一个都死掉了,辜筠玉也?就没有?记他们的名字。
「师父」後来也?死了。
山阴的风雨欲下欲大了,英招喊了他一声,辜筠玉才从回忆中惊醒。
这儿依旧多?雨,和从前没什麽两样,山是,人也?是。
头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辜筠玉将酒壶中的酒一洒而下。
「不用?跟着我了,你们回去吧。」他接过毕方手中的油纸伞,款款向西行?去。
毕方与英招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同意。
「主?子……」
「回去吧,要不就在这儿等着。」
辜筠玉未回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去。
没人再跟上来,辜筠玉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终於走到了一处土坟前。
这儿绿树环绕,涓涓流水淌过,叮咚丶叮咚,竟然全然不似方才的奇险。
他将手中新拎的一摊子酒放到那土坟前,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七力。
「娘,我终於杀了他。」
「她纳了那个和你长?得很像丶很像的女?人,他们叫她丶叫她小宁妃。」
那柄油纸伞早已滚落到了一旁,辜筠玉任由泼天的大雨将自己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