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女人活络,次次都笑语可人化解了,她便多买两只瓜,照顾他们的生意。女人怕她拎不动,劝她等「你家公子」在场再买,汉子插嘴让她上点心,你家公子近来没少去勾栏,但勾栏是销金窟,挣再多钱也能丢进去,得悠着点。
她脸一黑,女人拧汉子的胳膊,让他住嘴,赔笑说:「嗐,我看也不是大事,你家当家的左拥右抱的,跟好几个都熟,那就不算有事,要是只和一个人相好,才要防着点。」
女人眼毒,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她勉强笑,这阵子张木匠总说要帮着仁寿堂到处送货,动辄几日不归家,竟在外头搞这些名堂。女人拉起她的手劝:「妹子别急,他挺爱找我们两口子说话,我见着了,也帮你说说他!」
她客气地道了谢,汉子见她们投缘,说认个姐妹算了,美人常有几分像,她俩也不例外。女人喜孜孜地说好,她摆手婉拒了。不为别的,她不是常人,头顶悬着一柄利剑,不知哪天就被皇帝路恒昀找着,她不想再坑了别人。
这几天张木匠外出,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买了酒菜,想为他接风洗尘,便从拎兜里分出大半斤兔肉,送给夫妻俩:「认亲难免拘束,我们常来常往就行了。」
她向女人讨了几招,在院里烤着肉,小心地刷蜂蜜和油,门外,张木匠下马,大步走进:「烤糊了?又糟蹋好东西。」
远归的人风尘仆仆,拎一坛酒,披大氅而来,如她料想般好看。她顺势把叉子往他手上一塞,接过酒,给他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自嘲道:「没想着能成功,我还买了几道熟食,饿不着你。」
张木匠哈哈一笑,娴熟地烤肉,拿大剪子剪去焦糊的地方,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试酒时皱起眉:「这酒烈,少说十年吧?」
「是少说了,二十年状元红。」张木匠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她又给他斟上,他却不喝了,一径看她,她被他看得局促,「怎麽了?」
张木匠割下一小块肉,试了试味道,目光转向火:「我见着卖瓜两口子了,他们让我负荆请罪。」
她烤些蔬菜,假装满不在乎:「嗐,你们男人嘛。」
张木匠笑着点头:「是啊,我们男人嘛。」两人都不再说话,烤着各自的东西,张木匠把兔肉翻了一面,刷了一点油,「嗳,说是有一只兔子,误踩陷阱,奄奄一息时,旅人把它救出,一同作伴前行,後来不慎迷途,兔子见旅人饥饿,遂投身火中,以身相报。对旅人而言,要不要把兔子救出来,是个道德困境,换了你,怎麽选?」
她若无其事叉起烤好的馒头片,递到他嘴边:「就在旅人左右为难时,旅伴闻起来已经很香了,那麽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
後半句话,是唐简的口头禅,张木匠就着她的手,咬一口馒头片,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掰给她。
两人喝酒吃肉,二十年状元红劲大,她醉得极快,起身想抓个蜜桃吃,脚下一踉跄,几欲栽倒,张木匠将她一扶,放在石凳上坐着。她後背顶着石桌,身体本能往前一倾,一下子跌到他胸前,令人迷乱的男子气息扑来,她伸过手,抚上他的脸,看了又看,吃吃笑着:「原来你是这样好,竟是这样地好……」
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她醉笑着从椅子上跌落,张木匠将她抱住了,脸蹭着她的发丝,她安静下来:「对不起,我这麽久丶这麽久才认出你来,唐简。」
原来你是这样的好,比思量过千百回的更好。其实,唐简是小老头,她一样会觉得好,但眼前人无疑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她彻底醉过去,留唐简坐在原地,将她抱得再紧些。头顶一弯新月,温柔地和他对视着,他笑了笑,低头跟怀中人说:「还好,没那麽笨。」
白天,她和西瓜西施告别,摸回古刹那一带,想找当年的小贩打探唐简的书,小贩还在,并且还记得她,笑脸相迎:「我们有年头没见了吧?」
她说是来买书,小贩吃了一惊:「咦,唐简没找你麻烦?」
她这几年没露面,小贩以为是被洁本害了,大姑娘小媳妇都买洁本,摆明了挡了唐简财路,他找人教训得她销声匿迹。她惊问:「他知道我?」
小贩说,她编撰的洁本和《幽窗疑云》相继问世,引起不少关注,颇有几人打听作者城春草木生是谁,他一概推说不知,其中一人很执着,问了好几次,还说她不比唐简差,有能力写自己的新故事,想找她切磋切磋。
每回见面,那人都给小贩塞银子,小贩套他的话,确认他对她没有恶意,她最後来结帐那天,前脚刚走,那人後脚就来了,小贩遥指她的背影,他拔腿就追上去。
她茫然,回想了半天,并没人找她,要和她切磋。那时她已是准太子妃,得学习各种礼仪,抽不开身再去书画摊,小贩却很内疚,以为那人是唐简的人,对她出言警告,让她不敢再来。她想了一下:「那人长什麽样?」
小贩笑:「倒是个响当当的美男子,他女人绝对少不了。」正因为对方是讨女人喜欢的类型,小贩至今还记忆犹新,描述出他的样子,她站了片刻,在风里缓步走回家,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疑心去往银河,也不过这般远。
後半夜,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手一摸,是在床上了。桌上搁了一杯水,她喝了几口,还是温热的,心知唐简刚走不久,便挣扎着起床,但怯於去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
夜风很凉,像回到了禁宫,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悄然起身,在月光下跑步,跑得精疲力尽,再重新躺回太子身畔。
那些深夜,她总以为太子睡着了,但两人其实都醒着。太子终按捺不住,去找了皇帝,请求罢黜他。皇帝却雷霆震怒,要治东宫上下的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落了个渎职之罪,受了重罚——正如太子说过的那样,他的事,从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後来才晓得,连皇后都被牵连了,宠妃们向皇帝进言,太子如此惺惺作态,定是皇后授意,想为自己讨回些关注。
皇帝听不顺耳,但还是去北宸宫找了皇后。那天她刚巧在,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笑道:「阿雪,每次看到她,都像回到那年刚认识你的时候。」
皇后闺名唤作林霏,字飞雪,太子亦喊她阿雪,他说过,在他看来,雪是最动人的字眼,象徵辽远的美和宁静。她静静看着帝後对弈,饮茶,说一说新近看的闲书,北方水果的收成,一如民间平常的夫妇。皇帝并没有兴师问罪,用了晚膳才走,他来去自如,皇后亦落落大方,教人看不出两人已疏远多时。
太子私底下说,父皇和母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总还是有的,但有什麽用呢,到底盟约总轻负。
那夜回东宫的路上,梨花漫漫,他们携手而行,太子歉疚,说他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在父皇那里成了要挟,是在撒娇,是无理取闹,所以此事还得再加谋划。
你的真心实意,被人指责为别有用心。太子苦笑:「阿雪,你看,就是这样,永远这样,你是在退让,他们却笃定你是以退为进。」
不是你不肯,是他们不肯信。怕你反悔,怕你卷土重来,怕你报复……就算你去死,你的馀党呢?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趁机谋取私利的人呢?
怕,是最狠绝的力量之一,它引发的恶意,有时能超乎你的想像。她牵住太子的手,温和地说:「殿下,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太子展颜,亲了亲她的脸。三年後,她还记着那一晚禁宫的花香,跟初相识没有两样。但她那时不知道,所谓有生之年,是太子的,不是她的。
那次之後,太子灰心了很久,再不提逃出禁宫,隐姓埋名当个庶民了。这不可能。他们两人的身後,都站了很多人,都将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就连他们自己,也会被千万里的追杀,永无宁日。
有个午後,她和太子到北宸宫陪皇后听胡琴,她不甚喜爱那声音,拉着内侍小满下棋,下了几个回合,小满笑看着她:「您气色好了些,最近睡得好吗?」
她嗯了一声,小满又说:「您别怪奴婢多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来了,就接着;还没来,就放着,您说是不是?」
且把烦心事放在一旁,如同门廊装饰用的雕花立柱。它日日存在,但你熟视无睹,若有天它倒下砸死人,那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如果死亡是件很迅疾的事,那就不怎麽可怕吧。
她把小满的话学给太子听:「我知道你怕我担上心事,才去找陛下。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你也不要怕。」
若说我惟一的心事,只是几年後的你,爱上了别的人,疲倦地对我说:「阿雪,她为人善良,你想多了……」
太子拥她入怀:「阿雪,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她坐到天亮,唐简照例赤着膊,边活动筋骨边往外走,看到她在,咧咧嘴:「快去熬粥,昨天吃太油腻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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