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也算不上收割结束,大部分都被水淹了,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夏眉心倏地一紧,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
屋内的气氛很快就跟着沉默下来。
雪越下越大,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白色的光泽,整个屋子反而明亮了一些,不过无孔不入的寒风也顺着缝隙慢慢爬进屋内,连带着众人脸上的沉默也蒙上一层冰霜。
“那一部分的钱宁愿用来虚无的神明祭祀上,虚伪的官员宴席上,却轮不到穷苦的百姓救灾上。”江芸芸并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到,反而镇定开口说道,“那笔钱可能确实不够用于衙门开支,日常应酬,但怎么也轮不到百姓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师说你胆大,依我看你何止是胆大。”刘大夏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黎循传不安开口,为人解释着:“他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黎淳手指轻抚着茶盏,开口解释道:“你刚才说的苛捐杂税,就是为了解决地方没有钱,各地加派在百姓身上,在朝廷收缴正税外再加各种杂税。比如在田赋外增收加耗,比如扬州就会征收“湖港之税”,产盐的地方会征收“盐商税”,买卖盐引的对方也会有“盐引钱”,若是需要劳力则会选择摊派,这些钱都会直接被地方官员收取,最后入了他们的口袋。”
他看向江芸芸,声音依旧平静:“你是想听这些内容吗?”
江芸芸沉默,捏着衣袖上的花纹。
相比较刘大夏的愤怒讥笑,黎淳态度格外平静,可众人还是忍不住屏息,连着身形也不敢动一下。
江芸芸抬眸,目光看向老师,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个事情,一个事情的产生是有客观规律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就是泰山,常人难以撼动,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很快又沉默了,手指捏着衣袖上的波浪花纹。
随波逐流的海浪在袖口绕得一圈一圈的,举手投足间好似水波翻动,格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