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淳很早就发现江芸其实年少早慧,虽说被耽误了,启蒙得晚,但是读书进度其实非常快,教过的东西一边就能记住,甚至能举一反三,快速反应,而且做功课也很自觉,完全不需要他操心催促。
他也非常相信,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明年县试不过是手到擒来,就是考上进士也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这人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
太能找事了!
他是不需要操心读书的事情,但必须又要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真得是只要眨一下眼,他都能坐不住溜走。
这一溜走,上次就直接让扬州官场换了个血,忙得他一把年纪,都已经致仕了,还不得不厚着脸皮写信给亲朋好友,徒弟子侄,请他们帮忙把此事中关于几个小孩的事情都压下去,都推到那场烟花会上,免得他们之后招人惦记着,坏了前程。
这事结束才多久,他也就好好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啊,突然发觉不对劲。
孩子这几日怎么静悄悄的,抓过来一问,还真的在作妖。
黎淳翻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农事册子,第一章从最简单如何培养土地,平整土地,再到如何沤肥,肥料的种类,之后又是选种,育种,然后才是种植,一步步写得格外详细,第二章是农具,里面不仅有农具的样子,还有如何耕种的方式,第三章则是水利,他只写了一半,并没有写完,瞧着应该也是有文字有图片。
这本书写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图片用来图解,非常生动,完全可以给农民自己看。
“你……”黎淳越看越吃惊。
他自然知道江芸是璞玉,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块玉。
“你怎么想到写这个?”他惊讶问道。
江芸芸耷眉拉眼:“之前去赈灾的时候发现百姓种田效率低,即便很努力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都倒霉的是这几年都是灾年,但我想着若是能改进一些他们的技术,若是赶上好年成,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黎淳倏地沉默,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本书沉重起来。
百姓日子不好过,难道就江芸一人知道吗?那些大人满口仁义,却从未低头去看那些百姓,可到最后只有他一小童去见了,去感受到了百姓的苦难,所以想着去改变这个事情,甚至也因此付出实践。
这么多大人视而不见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倒是折腾地如此认真。
“这些办法,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黎淳垂眸看着面前沮丧的小孩,沙哑问道。
“看了几本农事书,把里面可以用的办法都摘了出来,然后去问那些老农民,可以实践的,就都先写下来。”
“你写的有些东西……”黎淳皱了皱眉,“是土方子吗?”
江芸芸顿了顿:“有些虽然没听说过,但都是农民说的,我总结出来的,也不会错的。”
黎淳沉吟片刻,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问道:“也就是说,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沉默。
自然不是,这里都是她以前读书学的科学知识,几代农学家的辛苦钻研出来的知识。
“不是的,我以前胡乱看过的几本书里面有写,还记得这么一点。”她只好含糊说道。
黎淳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镇定。
“这些东西你可有把握?”黎淳移开视线,问道。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随后才小心翼翼说道:“按照原理,这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原理?”黎淳眉心一动,“什么是原理?”
江芸芸看了一眼年迈的老师,随后小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
黎淳揉了揉额头,面无表情:“你害怕我骂你吗?”
江芸芸非常有孝心地说道:“当然害怕老师生气。”
黎淳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殷勤地露出一个笑来。
黎淳不得不移开视线:“说。”
“就是比如,天要下雨,那肯定不是龙王来了,那是天空的云层太厚了,地面的温度就刚好到了下雨的条件,所以就下雨了。”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注意黎淳的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露出震怒的神色,反而平静极了。
“这个就拿到我们种地上来说,土地肥料是需要氮磷钾的,所以他要是在其他条件都正常的情况下时候长不好,那就是十有八九在肥力上有问题,不是多了就是少了,那我们就是考虑增肥或者释肥。”
黎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讪讪闭上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也是那本书里看的?”他问。
江芸芸嗯了一声。
黎淳没说话,他的手指摸索着书本的页脚,页脚起毛绵软,可见写这本书的时候,江芸也是仔细斟酌过,反复翻看的。
自来农事书少之又少,从汉朝开始算,到现在也屈指可数,不过数本,这里面能算得上传世之作的也不过寥寥几本。
但那些书再好,对农民来说都太过深奥了,可江芸写的这本不一样,她甚至用的是民间的白话,然后还生动地配了图,这本书在读书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可能连书肆都进不去,但对识字不多的农民来说,却是正需要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那本书的东西不能落实到种地身上呢?”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皱眉。
这也是她这几日忧虑的,她拿的东西如果是皇冠里的宝石,那宝石是如何得到的,皇冠又是如何打造的,她确实是一概不知。
就像她知道1+1=2,却不知道它为什么等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