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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坏孩子（第1页）

上帝的坏孩子

我开始留长发，换上裙子高跟鞋去紫雨家，因为只有这样，紫雨父亲才肯让我进门。我求他告诉我紫雨葬在哪里，让我无论如何见她一面，但他凶狠地说永远不会告诉我，甚至警告紫雨母亲坚决不许说。

一天，从照相馆门口经过，尽管变了妆容，老板还是认出我，问我为什麽一直没来取照片，也没看到你那位朋友，说等你们攒够了十年，免费帮你们出一个最漂亮的相册。看着照片里我和紫雨的笑脸，各种不同的底色背景衣服造型，那些共同经历的时光，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们一起手挽手去食堂吃饭，一起吃烤红薯走路回家，一起骑车自由如风，一起在四季里读诗，一起画七彩祥云卡片祝福彼此，一起在青草遍地的山坡畅想未来。紫雨似乎并没有离开，记忆的碎片让我们依旧紧密相连，可是她又分明悲痛绝然地抛下了我，今後漫长的人生里，再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母亲看我像女孩一样打扮，以为我终于长大懂事，高兴地到处托人为我介绍对象。亲戚邻居亦十分热心，仿佛随着时间已经忘却了我的污点，又仿佛怕我嫁不出去赖在娘家，影响他们家女孩的声誉。後来我差一点结婚，他叫李一民，是我的同事，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农村出身，和我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分套房，把乡下父母弟妹接来城里住。他有一天喝了点酒，忽然对我动手动脚，我坚决不同意，他嘲讽我何必装清白，本来就不是什麽干净的人，我不嫌弃就不错了。我骂他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只是为了房子，卑鄙无耻。他说你去大街上问问，看我们俩谁更无耻。我真想给他一巴掌，等说到这里，连打他都觉得脏手。

母亲觉得甚是可惜，错过了一个好对象，觉得我应该适时服软，找一个实惠的男人过实惠的日子多好。姐姐却完全相反，将李一民臭骂了一顿，告诫我一定要吸取她的教训。姐姐当年凭着她的大眼睛长头发，用她所谓的矜持考验那个追求他的复员军人。她故作冷淡，对他不理睬，不上心，和另一个男同事走得很近，没有等到回应的他和另外一个女生结了婚。而那个女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比不上她。後来她也结了婚，一个跟那个男生也无法相比，但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夥子。姐姐此後对我的忠告就是：找一个你爱的胜过爱你的。她们都忘记了，我是一个身带罪孽的坏女孩，无论是你爱还是爱你，这架爱的天平，我永远无法再拥有了。

一个周末，我照常去紫雨家赎罪探望。她母亲忽然变得神志不清了，平日柔弱的她无比凶悍地向我扑来，说我是害死小雨的凶手，狠狠地抓我的头发，在我脸上扇耳光，我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闪，也不能还手，我身上的痛不及她心里万分之一。紫雨父亲用力拉开她，第一次向我道歉，让我以後不用再来了。

我站在雨天的车站等车，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怎样的狼狈不堪，周围很多人远远避开我。上车之後，他们宁可站着，也没有人和我坐在一排。我用手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和脸上看不清楚的伤痕，水和血混在一起，变成淡粉色的液体，滴在旁边的空座位上。邻座一个小女孩，隔着过道把她手里的一张纸递给我，大人忙把她抱过去换到里面，让她转过头。我的人生就是一个负面教材，再无体面可言。

似乎有人认出了我，于是一传二，二传三，车厢潮湿沉重的空气，开始充满窃窃私语和恶毒的非议。我想起先生见我第一次，曾说他是坏人。我现在也是坏人，被人们团结一致地审判批斗。我想说你们没有权利这麽做，我只对紫雨忏悔，只有紫雨可以惩罚我，但没有人能听到我的辩解。我失去了紫雨，再没有人和我站在一起，无论是非都站在我这边。

回到家，看着镜子里受伤的脸，凌乱的头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就是我选错路做错事的代价。母亲拿出药箱给我处理伤口，可是她忽然停住在我身上痛打，说她宁可把我打死，也不愿意看到我这样被欺负。你到底做了什麽，欠了他们家什麽。这一次，姐姐却极力护住我，像小时候我和人打架时一样。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晚上抚摸着脸上的胶布，我问我自己做错了什麽，不体面却珍贵的爱，为什麽是罪恶？那想爱就爱的勇气和行动，究竟有什麽错？为什麽我比他受到更大的羞辱和谴责。紫雨去了天堂，他去了天涯海角，我到哪里去才好？梦里我张开手臂，伸得很长很长，仿佛在乞求，带我一起离开，我们不是相约一起逃跑吗。梦里一个穿蓝衬衣的少年撑一把伞向我走来，又冷漠地走过，面容模糊。

我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借口工作忙搬离了家，也搬出了宿舍，在单位附近租了间10平米的小房子。偶然在街上碰见从前隔壁班的李婷婷，除了紫雨之外，我最熟悉的朋友。寒暄几句之後，问我和钟沐扬现在怎麽样，我没有回答。

“当时我们都不敢相信，你跟她曾经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还开玩笑说，你们以後可以一起生活，真是应了那句防火防盗防闺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口无遮拦，而我心里最痛的地方，又一次被击中。

“别介意，其实现在回头看也没什麽，道德有时候总需要一点时间，总好过虚僞和欺骗。不过你也真是的，那麽多好男人为什麽偏偏喜欢人家的，最後还没在一起，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似乎才明白，大富为什麽弃我而去，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在狭小的芮城里，没有隐私和秘密，每个人做的事全城人都知道。大富脸上的疤，被人当做了恋爱故事的笑料，投入了那麽多，一无所获，还落下终身残疾。他再也不去人堆里了，从前喜欢热闹的本性不知什麽时候完全丢掉了，他学会了用沉默来回避一切。包括对我。

我们都是上帝的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