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捧着草莓的护工大叔不知道去了哪里,阮岘不解地看着画布上明媚幸福的母子,感到无法言说的心虚与羞恼。
他抓起画笔疯了般涂抹,用厚重的深蓝色覆盖那些费尽心思勾勒出的轮廓丶眼神丶笑容,最後留下一幅雾霭下的扭曲夜空,星星晦暗张狂,没有月亮相伴,分外诡异寥落。
消失好几天的阮宇再次冒出头来,躲在窗帘後对他张牙舞爪:“一颗草莓你就感动了?只有不被疼爱的孩子才会被人用一颗草莓骗走!你真廉价!”
“叔叔说,草莓很贵。”阮岘反驳他,用力将画笔丢过去,叭的一声,砸出一片飞溅的深蓝水滴。
阮宇吐着舌头躲开,扮着鬼脸大笑:“妈妈不会想你的,你活着还可以画画,死了什麽价值都没有,妈妈凭什麽喜欢一个不会画画的死人!”
阮岘愤怒地喘息,却又陡然停下,如同一颗被捏爆的气球,松垮地瘫倒在椅子里。
阮宇蹲到他脚边,黑洞洞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剩邪恶的蛊惑与怨怼,“妈妈真的喜欢你吗?不是的,她不喜欢你,她只喜欢你的画!”
“你走!”阮岘推他一把,“你好烦!”
阮宇大笑着扑上来,缠住他,不许他动弹。
画布上密不透风的夜色如有实质,岩浆般漫来,阮岘感到一股即将窒息的绝望。他努力捡起掉在地上的画板,朝阮宇头上狠狠拍打。
*
洗完饭盒的护工大叔回到病房,看到满地狼藉,不由一呆。
墙面丶窗帘丶玻璃上到处都是颜料,画板摔得四分五裂,桌椅板凳也横七竖八。
而阮岘不见踪影。
他急得按响呼叫铃,一边担心阮岘是不是又自己溜了,一边原地打转,没有章法地喊阮岘的名字。
忽然,地面上的一条血迹叫他头皮一紧。
老天爷,别是发生命案了吧。
他战战兢兢地顺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走到柜子前,抖着手打开柜门。
躲在里面的阮岘猛地一缩,露出一张染血的脸来,他那双每每望向别人都会含着羞涩的眼睛被夺去光泽,溢出深不见底的恐惧。
护工大叔壮着胆子伸出手,想要将他牵出来。
结果被狠狠咬住。
“啊!!!”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费了一番周折才救下护工血肉模糊的手掌,病房里乱成一团。
接到消息的刘熠尽快赶了过来,无言地看着三名护士按着疯狂反抗的阮岘,给他注射大剂量的镇定剂。
阮岘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刘熠和主治医生商量如何调整治疗方案。
“自残和攻击行为同时出现,病人的身体机能好转,精神状态反倒不如之前稳定,我建议……”
主治医生打断他,遗憾地说:“我建议病人身体没有大碍後,转到精神专科医院采用电休克治疗,我们医院的手段不成熟,病人情况又特殊,容易发生意外。”
电休克治疗的不良反应太严重,不到万不得已,刘熠不想阮岘遭罪。
“再说吧。”叹息着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刘熠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
被咬伤的护工大叔吓得不轻,神不守舍地立在距离病床最远的角落里,看到刘熠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阮家不差他这点儿药费,给的日薪也够高,但阮岘发起病来实在吓人。护工心生退意,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和刘熠解释。
刘熠看出他为难,主动问起了阮岘发病的前後经过。
护工说:“吃草莓的时候还好好的,背完诗就开始发愣,话也不说,我急着洗饭盒,离开了一阵,回来就看到病房乱七八糟,颜料到处都是,他就躲在柜子里不出来。”
刘熠忙问:“你拽他起来之前有没有吓到他?”
护工直摆手,“没有啊刘医生,我记得你的嘱咐,除了喊他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声音大了,其他时候都轻手轻脚。”
刘熠:“他的腿……”
“画板砸的。”护工大叔想起那画面就身上发冷,“那麽厚的板子砸得稀碎,木刺都扎到肉里了,他叫都不叫。”
刘熠眉头一跳,问:“你教他背的什麽诗?”
护工说:“《游子吟》啊。”怕担责任,连忙提醒,“刘医生,是你让我陪他多认认字的,这件事真赖不到我头上。”
《游子吟》……刘熠想到诗的内容,再看向一身伤痛的阮岘,不禁了然。
阮岘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他睁开眼,看到刘熠坐在床边。
病房里安静极了,几个小时前的混乱仿佛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阮岘以为自己还睡在梦里。
“别挣扎,伤口会疼。”刘熠出声制止。
阮岘只是稍微动了下,并没有挣脱的打算。他像是认命了,不假思索地接受自己连身体的自由都失去的现实。
这样的反应不太正常。
刘熠不确定地唤他:“小岘,你还好吗?”
很久之後,阮岘才偏过头看他一眼,是初见时的平直冷漠的眼神。
刘熠浑身一僵,随即生出难言的疲惫与绝望。
他不知道究竟哪一步出了错,以至于之前所有的治疗效果,在阮岘身上,通通归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