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岿然不动。他只是擡手,“诸卿太极殿外等候。邓卿丶小林卿丶王氏诸位,留下。”
群臣陆续离开时,楼凌跌跌撞撞,延庆上去扶了一把,却被她一下拂开。延庆脚步狠狠一晃,险些站不稳。
幸好有人眼疾手快,抓着大臂牢牢将她扶住。
延庆回身,“多谢齐卿。”
齐策收回手,对延庆一揖,“公主,留神脚下。”
太极殿内顷刻间空了。萧颂扫了一眼殿上,林世镜与邓遗光并列,王家衆人跪成一排。
他漠然开口,忽然叫了声:“老师。”
邓遗光目光有一瞬迷惘。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学生。位极人臣的林世镜是,为民奔走的王若芙是,戍守凤阴的楼凌是。
高坐千秋的圣人,萧子声,亦是。
但萧颂,已经很久没以“老师”称他了。
“今日之局,学生困惑,不知能否得老师指点迷津?”萧颂道。
邓遗光藏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
“又或是……”萧颂目光瞥向林世镜,“师弟。”
林世镜坦荡拜下,“圣上耳目清明,自有明断。”
“好。”萧颂负手而立,“老师既要个‘清明’,学生必以‘清明’还赠师恩。”
邓遗光闭了闭眼。
好一个“清明”。
罢了,罢了。这盛世锦绣下的污浊,从来都有他邓遗光一份。
水至清,则无鱼。
他敛过财丶杀过人,曾经为了立场不择手段。做到天子之下第一臣的位置,表面万人景仰,但他却知道——
那年自蜀中入洛阳,拜苏横为师,立誓经世济民的邓遗光,早已消弭在朝野党派的明争暗斗间。
先师苏横将三封密令交给彼时已是阁部重臣的他,命他跪了一整夜。
“长夜漫漫,你本该做那个撕开夜幕丶窥见天光的人。可是从何时起,你为国朝的夜,又泼了一层墨呢?”
从何时起呢?邓遗光也在想。
也许是五千两白银保下他一个犯事的学生起;也许是从新政推行失败,被流放交州三年後,又官复原职起;也许是从层层布局,只为杀死政见不同的同僚起。
又或许,从邓遗光踏上洛阳的第一刻,就注定了他不是一个守心持正的好官。
他有贪欲丶有惰性丶亦有杀心。
“邓遗光,此信交予你後,你我师徒,自此恩断义绝吧。”
又一次,以此残躯跪于圣人面前,“老臣自知手中罪孽无数,终日愧悔难眠。今日愿以一封自罪书,自请死刑,换得一人性命,还请圣上准允。”
“老师!”林世镜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麽,忙阻止道,“不……”
萧颂居高临下,打断了他,问道:“何人?”
“太常卿林景远之妹,”邓遗光道,“林景姿。”
林景姿愕然擡头。
林世镜却明白,邓遗光救林景姿,不过是英才惜英才罢了。
他记得邓遗光说过,天下若有一人才华甚于你,许是若芙,许是齐策;但天下若有一人才华甚于你三人,那便惟有一女——
林景姿。
倘若林景姿再生得晚一点,生在萧颂的时代,生在楼凌为将丶王若芙为兰台女史的时代。
她必大有所为。
“准卿所求。”
萧颂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