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静深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哥哥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那天家里气氛异常怪异,以往干活时爱聊天的阿姨们都闭口不言,母亲在阁楼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顶着双红肿的眼走出来。
年长的阿姨急忙伸手去扶,却被母亲轻轻避开。她径直走向裴静深,在他面前蹲下,哑着嗓音说:“小宝,门外那个男孩子是你哥哥,你把他带进来,好不好?”
裴静深抱着新得的玩具问:“哥哥?是哪个叔叔的孩子吗?”
“不是。”她短暂地停顿了几秒,眼底蓄满晶莹剔透的泪,“他是爸爸的孩子,是你的哥哥。”
裴静深不解:“那他之前在哪里?为什麽现在才回来?”
“他之前和他妈妈在一起,但是现在他的妈妈去世了,他需要爸爸照顾。”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小宝,我们把他接回来,一起照顾他好不好?”
“好。”
直到後来年岁渐长,裴静深再度回忆,才明白当时母亲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忍着莫大的悲痛对他说出这些话来,只是彼时他还处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傻乎乎地为自己多个玩伴感到高兴。
裴静深听话地出去找哥哥,保姆偷偷给他指明方向。远远的,裴静深看见院外铁栅栏的角落缩着个小男孩,许是心有灵犀,小男孩也擡起头看过来。
裴静深在他白净的脸上看出分明的警惕。走近了,裴静深咧开嘴朝他笑道:“妈妈说你是我哥哥,我叫裴静深,你叫什麽?”
男孩声音很低,吐字却清晰:“周裴。”
“你为什麽姓周?”
“关你什麽事。”
“裴家的小孩都姓裴。”
“说明我不是你们裴家人。”
“可是我妈妈说你是我哥哥,是我爸爸的小孩。”
周裴看着眼前被父母保护得如同张白纸的裴静深,忽而扯出一抹嘲弄的笑:“傻子,她骗你的,我姓周。”
“那你为什麽蹲在我家门口?”
“我舅舅把我扔过来的,等会儿我外公会接我回去。”
“你舅舅不喜欢你吗?”
对话在此停止,裴静深童言无忌,话语像把钝刀,剐得周裴心脏阵痛。他紧紧抿着唇,用力将自己环抱住,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裴静深察觉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连忙补救道:“我陪你一起等。”
“不需要。”虽然年纪相仿,但是周裴的脸上却挂着不属于孩童的冷漠。
“要不你跟我进去吧,我妈妈让我带你回家,她说以後我们一起照顾你,我陪你玩。”裴静深半蹲下往前凑近几分,眼底闪着希翼的光,“你愿意做我哥哥吗?”
周裴将他推开,固执道:“我不进去,也不是你哥哥,我外公会来接我。”
“可是……”
周裴被他烦得忍无可忍,拧着眉头驱赶道:“你回去吧,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完头也不回擡脚就走。
裴静深愣在原地,直到那抹瘦小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天与地的交接处,这才回过神来。
在之後冗长的岁月里,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在裴静深的脑海中回放过几千几万遍。
这是他们之间最融洽的一次相处。
·
周裴又梦到周可贞了。
自从她去世後周裴再没有称呼过她妈妈,偶尔提起不是用“她”做代替就是连名带姓,按他舅舅周含章的话来说就是大逆不道。但周裴无所谓别人怎麽说,他做人做事的准则只有一条——一切只有他愿意与否。
其实周可贞待他极好,除了半路弃他而去之外她完全做到了一个合格的母亲,只是周裴无法原谅她。
而她的一生也并不幸福,年少时爱上个家世显赫的男人,偷丶尝丶禁丶果怀孕足月後才得知男人心中早已有了唯一的月色,她这束微弱的光从始至终都未曾照亮脚下的路。
被抛弃後她不顾所有人反对生下孩子,幻想着未来某天浪子回头,爱神眷顾,男人会亲自接她回家。
岁月更叠,她日日盼望,最终在男人当衆公布婚姻状况的那天梦境破碎,信念坍塌。
这个可怜的女人等了半生,从青春年少等到渐生华发,等到容颜逝去再无法以此欺骗自己,终于明白深爱的男人不会回来,然後如同多年前决定生下孩子时的毅然决然一样,割丶腕死在了那年万物复苏的春天,死在亲生儿子的面前。
·
凌晨时分安宁市下起阵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周裴被搅扰得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睁开眼,苍穹之上朦胧的月亮与他无言对视。
对面床上的人睡得正香,长袖被蹭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白嫩纤细的手臂,那道蜿蜒的疤痕带着回忆的馀温刺痛了他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