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息尤喘,话里带笑,在这会擡起头来,正好对上杨氏那双一瞬重新变得又惊又恐的眼神。
她听懂了儿子的话,再恼他,他会让她们一生废在寺庙里。
而他还在说,“我昏迷中,隐约听得仿佛是舅母的声音,说若是我撑不过去,且让殿下殉我。可对?”
“她丶她浑说的,你听岔了!”
“阿母莫慌,我就是突然想起她儿子了,杨昊表兄在主簿位上已经待了四年,如今南伐就要开始,我升他为一千六百秩校尉将军,去鹳流湖作先锋官。”
“你表兄一直是文职,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做先锋?这不是让他去,让他去……”
“让他去死!”蔺稷缓过劲,手从母亲肩头放下,笑笑道。
“让她去死。”不久前哥嫂的话砸回杨氏耳畔。
“我记得舅父家一共有三位表兄弟,姨母家有一位,都因您的面子在丞相府担着远超他们能力的官位。左右孩儿养得起他们,也平得了下面的声音,他们占了便占了。但是南伐一旦开始,乃儿用人之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线缺人,自当劳他们前往,战场是镀金宝地,也是英雄的坟冢!”
“不不不,三郎,不可以,他们都是你至亲……”
“没有殿下亲。”蔺稷摇首,合上了眼睛。
“你,你要不要把我也送到战场上去,如此再不碍你眼!”杨氏拍榻起身,“蔺神谷,你简直大逆不道。”
杨氏不喜隋棠,私下几回见过隋棠,说过几番话,蔺稷都清楚。隋棠四两拨千斤,之後风浪退去,他便也不再多言。
不可否认,他并不愿意同母亲直面此事。父兄离开後,他们原该是最亲的人。但同样不可否认,终有避无可避的一日。
蔺稷睁开眼,缓了片刻道,“阿母不必以死要挟我,您生我一场,临了给儿扣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忍心吗?退一步讲——”
蔺稷擡眸看站着的母亲,掀被下榻,伏身跪于母亲面前,“母亲若先随儿去,总好过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你这话何意?”杨氏俯下身子扶住他。
“没有旁的意思,孩儿只是觉得这会骤然晕倒,说不定哪日也有可能就不醒过来了。”
“你……”杨氏双目浑浊,泪流不止,只死死看着儿子毫无血色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忧惧交加,“罢了罢了,以後你屋里的事,都随你,阿母半字不言了。你也莫要这般诅咒自己,才至青年,好好养着便是。”
蔺稷颔首,许是病中虚弱,竟似年幼趴上了母亲肩头。
杨氏拍了两下他肩膀,忽开口道,“那你表兄妹们,是不是?”
蔺稷伏在她肩头,半睁的眸光中一阵厌烦。
“他们礼敬殿下,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他退开身,冲母亲淡淡一笑,“但是,两位表妹和杨昊表兄的事已定不改。
“阿母,给舅父们带句话。”他自个站起了身,亦扶起母亲,温声道,“威胁与算计,都是付出代价的。”
*
这日内寝母子二人的对话,自未传六耳。杨氏被吓破了胆,亦忧儿子身体,便当真索性不理母家诸事,只关了院子度日。
蔺黍等闻医官告知病情,一则太过劳乏,二则多年行军亏损引发旧疾,三则不适冀州气候,故而累起此状,大体不算严重。
于是入看望蔺稷,只让他少操心南伐事宜,再考虑迁移冀州。
蔺稷笑道,“医官说,我当下只能静养,连脑子都动不了,动脑就头疼。”
蔺黍道,“我的不是,我就不该进来扰你。”
兄弟二人玩笑一番,蔺黍见兄长神色尚可,放心离开。
已近人定时分,蔺稷靠在榻上,重新召来林群。
“你与我重新说说,我的身子。”
林群在外头偏阁写脉案卷宗,原是将病情已经理得清楚明白。
这会闻蔺稷开口,僵了半晌方道,“确定乃数脉之症。”
“人体各脏腑各有其能,或供血,或养气,或提神……而您的身体各脏腑功能都在衰退。是故从朔康五年,鹳流湖那支冷箭擦伤开始,您便逢伤难愈。後来十里坡後心中箭百日方愈,亦是此态……而您经此两次重伤难愈,自然气血两亏,根基不稳,元气不足。如此循环反复,方至这厢逢至天寒,便催数脉之症发作,心绞痛,畏寒易高烧……”
“当真?”
林群颔首。
原本隋棠提出过,林群也测到过,但林群否决了。
原因无他,便是隋棠所言的数脉之症发作于中年以後,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
而朔康五年,蔺稷才二十又五,如何会得这般病症?
原来,代价在这里。
他垂眸看手中端的一盏茶水,水平如镜,映出自己容貌,还是青年之态。然看似年轻的躯壳内,身体却在快速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