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丶你们听错了是不是?我乃纳贤令榜首,司空择中之人,我……”
钱斌当日为琵琶所砸,结结实实的三下,头破血流,浸染衣裳,命存一线。扔来廷尉大牢後,因不知上头具体意思,遂只给简单清洗喂药,吊住一口气,以待审讯。
而他心气甚高,总觉自己命不该绝,此行乃为司空铺路,早晚定会被放出去,请为座上宾。如此意志支撑,竟让他熬过了这麽些时日。
直到此时此刻,闻风向大变,终于恐惧起来,扑向牢门嘶吼,“……我要见司空,我有文章献于司空,我有良策可助司空,我丶我要见司空……”
“你见不到司空了,有什麽话与本官说也是一样的。”
衙役正欲呵斥,闻一个温沉的声音响起。乃尚书令姜灏,由廷尉陪同过来。
“姜令君——”钱斌抓着铁栅栏,缓过一口气,双目眯起,想起自从自己做了《锦衣赋》开始,姜灏便一直打压他。
作赋当日,宴散之後,姜灏将他召入尚书台,说赋不好,要他修改再入册中。他闻何处不好,姜灏却只说让他自己去想。
後他坚持自己笔墨,不愿更改,直径入了《名士册》。为此姜灏便怀恨在心,纵是他纳妾摆宴,帖子拜上,他也不肯出面坐席。
平素于尚书台任职,姜灏亦是对他颇有挑剔,凡他所录之文书,姜灏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者呈给大司空。
他主持的两场曲宴,整理了文章送至姜府请教品评。姜灏纵是挑不出错,却也非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事勿占长公主,记之慎之。
但是司空对他明明很亲近。他的纳妾当日,司空派心腹淳于诩送来贺礼;上任不到一个月便让他尝试主持曲宴,还说他前途无量,後生可畏。
“是不是你,你从中作梗,让司空厌弃了我!”钱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攀柱厉声质问。
姜灏在牢房外的一张黄梨木长案後敛袍坐下,廷尉领人离去。
尚是晌午时辰,一抹辰光从外头撒入。然牢狱昏暗,姜灏将长案蜡烛多点了两盏。案上烛火正盛,将他清癯明澈的眉眼照得愈发灼人。
姜灏目光清冽平和,瞳仁漆黑不见底,擡眸看狱中人。
“本官何须作梗,你在写完《锦衣赋》当日,便已经被司空排出局了。”
“你说甚?”钱斌闻言大惊,“那是我扬名之日,我之文章,司空喜欢得很。他夸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更是将这八字亲手书于我卷册之上。”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对,以这八字赞你才华无双!”姜灏叹了口气,“风絮才,金石艺,敢问彬才这是颂扬的何人呐?”
钱斌面目滞了一瞬,瞳孔微缩,这八个字指作谢道韫,李清照。的确是赞扬人才华出衆,但多指女子。
是赞扬女子之才华。
“司空……司空口误了!”
“司空还给你手书于卷册,他手也误了?还是司空才疏学浅,错用此语?”姜灏摇了摇头,颂赋中佳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妙哉!稀哉!”
“寻常人闻之,赞尔文采佳,读懂你以羲和起舞丶年少率兜鍪描绘公主与司空二人之风姿,映成当日司空封侯之盛事。”
“学成者闻之,领悟绝云气,负青天,乃化用《逍遥游》中句,结合“然後图南,且适南冥也”,则正好对应了东谷军渡江伐南计划。故认为整首赋乃明为扬公主司空之风姿,实乃以上君来衬托臣下的功绩与抱负。”
“世人十中七八便以为此赋所含之寓意到此为止。其实不然,此赋最关键的只有一句——”
姜灏未往下说去,只顿下口,惋惜地唤了一声“彬才”。
彬才,是钱斌的字。
钱斌呆呆望向他。
姜灏遗憾合眼,“你太急了。”
这话出口,钱斌似被抽干力气,双手从栏柱上滑下去,双膝委于地。
的确,《锦衣赋》中最关键的只有一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确切地说是半句: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
其意本是飞起横绝云巅,穿过云层。但是里面藏了“未”字,便是不曾飞起。
不曾飞起那要又如何会穿越云层呢?
前後矛盾的一句话,其实就是以羲和喻公主,以公主暗指齐皇室再难飞上云巅,来日上达青天的是年少率兜鍪的司空。
钱斌以此举向蔺稷表明心意,然却得蔺稷八字赞女不赞男之言。
蔺稷如此回应,实乃以男女相反之意反驳“羲和飞而未翔”,告诉钱斌,自己并不赞同他的意思,而钱斌也不懂他的心思。
“原是我急功近利,被蒙蔽了心智?”钱斌满目恍然又茫然,“韵拈风絮,录成金石。我丶我怎能不知是夸颂妇人之才的?我知的,我知的,这稚子开蒙就学的词,我知的……我丶我太急了……”
满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望向对面尊者,又缓缓垂下眼睑,实乃无颜面之。
蔺稷,在他《锦衣赋》大成之日,给他批语暗示出局,但并没有直接驱逐,便是留了馀地。之後的亲近和任用都是在测他心智,还让姜灏辅之。
姜灏,姜令君说那赋不好,要他多思多想修改再入册中。
对他所录之文书,都要亲查,方可入档或呈给司空。
对他的文章纵是挑不出错,却还是要说一声勿以长公主为型,凡事勿沾长公主,记之慎之。
这分明是在保他,给他机会!
……
果然,姜灏开口道,“现逢乱世,烽火四起。战乱多而将才出,然读书人依旧是瑰宝。这一点本官与司空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即便司空早早将你排出局外,还是纳我之言观之没有直接否决你。毕竟你满身的才华,乃纳贤令的翘楚,万里挑一。遂便由本官带着你,旁敲侧击,盼你早日拨云破雾,灵台清明。”
姜灏起身,捧一盏烛火行至钱斌处,俯身看他,“事实证明,你有文采而无文心,能审时却不能度势,皮囊尔。”
“不,我还是想不通,司空之志从迁天子来洛阳便已天下皆知。诸侯争霸,他岂会不想为王!我是在帮他,我是督促他,催发他,大丈夫就该择机而起,立时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