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岱宗从仿生人手中接过酒杯,饮酒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仿生人。
和他的同伴相比,这个仿生人的五官没有任何出色之处,堪称普通至极。人类当中有很多普通的脸,但在仿生人中,这样的普通反倒罕见。
刚才从这里跳下去的也是这样一个看似和真人无异的仿生人。对贺岱宗来说,接受命令跳下去的是真实的活人还是仿生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可以让真人和仿生人一样听话。
唯独那个人,让贺岱宗一次次尝到失望的滋味。
要知道“失望”这种东西,对贺岱宗来说几乎不存在。他掌握的金钱和权势,可以让凡夫俗子追求的一切梦想变成现实。他根本不需要梦。
贺岱宗捏着仿生人的下颌,一边端详一边悠悠道:“你获得了我的敬佩,却拒绝了我的邀请。你本能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俯视一切,却选择留在白门那种平庸的地方。老师,你明明拥有天才的头脑,却为何目光短浅至极,连我们能创造的未来有多么伟大都看不到?”
那个人因为才华获得了他的认可和尊敬,所以他一直称其为老师。他的老师是个很特别的人,长相普通,却有种奇特的魅力,总是吸引他的注意。
老师是自小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天才,即使成年后得到治疗,言行依然与常人格格不入。
他说起自己研究的领域头头是道,若是日常交际就笨嘴拙舌,像个含羞草,别人走近一点就缩起来了。在当今这个人人插满赛博组件的时代,他的身体改造程度却很低。以他的能力可以享有更加青春健康的人生,他却任由自己自然地老去。
贺岱宗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老师的天才大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本以为那枚从白门窃取的芯片,是老师终于找到了能够将人类意识上传存储的方法,他以为可以从那枚芯片里找到老师的灵魂。
但令他失望的是,芯片里只有一个程序,和存在于这个程序里的人工智能。
有关老师正在研发的技术的秘密,都锁在芯片里,只有那个人工智能可以读取。
在奕谟托开发创建了梦网后,贺岱宗一直在通过绑定了那个人工智能的个人系统监视观察他,并利用指令诱导他,想让他自主打开老师的梦境档案,主动将锁起来的秘密暴露出来。
令人头疼的是半路杀出的“审判者”。这个执法犯法的执行官黑入梦网主脑,一次次阻止了贺岱宗的计划。更诡异的是,那个人工智能竟然能抵抗主脑的指令,拒绝抹杀“审判者”的意识。
人工智能真的能觉醒吗?若果真如此,那这枚芯片就必须销毁了。
贺岱宗不需要一个拒绝了他的男人的灵魂,也不需要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工智能。他要的是将意识和人格完整上传存储在数字矩阵中的技术,要的是能让人永生的力量。
一旦他掌握了那样能够令无数人疯狂追寻的力量,他不仅能彻底抛弃肉丨体的禁锢,他能掌控整个世界。
可惜,当年老师就拒绝了和他一起研究、实现这个理想的邀请。到最后,老师给他的答案依然是“不”。
所以在和“审判者”通话结束后,贺岱宗已经下达命令,销毁了那枚芯片。
奕谟托已经拥有了梦网,可以将所有芯片使用者用作研究实验的测试对象。他不需要老师无关紧要的记忆,可笑的精神治疗技术,以及那个不听话的意识体。
贺岱宗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仿生人道:“老师,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到失望的人。还不止一次。”
仿生人伸长手臂环住贺岱宗,嘴唇吻着他的耳垂翕动道:“我可以弥补你。”
“你已经弥补千万次了。”贺岱宗一把揪住仿生人的头发用力向后拉扯,“但还是让我耿耿于怀。”
仿生人长得和老师一模一样,面部充满了各种可为人类感知的细微表情:愉悦、迷恋、羞涩、困惑、痛苦、绝望……比他的老师本人要鲜活生动得多,能做到他的老师不会做的任何事。
贺岱宗看着仿生人眼角滑落的晶莹泪滴,拿起桌上的餐刀,毫不领情地捅进了他的眼睛。
鲜血迸射而出,仿生人发出惨叫。贺岱宗充满遗憾地说:“我可以给你更明亮的眼睛,更有力的手臂和双腿,更有活力的脏器。你却选择躺在病床上等死。”
他一刀捅进仿生人的腹部,切开了那栩栩如生的生物外壳:“你浪费才华和人生去开发什么造梦机器,却没想过让自己永远地活下去,才能创造更多有价值的东西吗?”
仿生人发出一声接一声痛呼,泪水接连从眼角滑落。但他和真人相同的疼痛反应,只会让贺岱宗更兴奋。
贺岱宗将仿生人丢在地上,一脚踩上他腹部的伤口,不断向下碾动。那真实的、魅人的肌肤弹性,鲜艳浓稠的血液,无不是为了取悦他而绽放的。
不管毁掉多少个,他都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崭新的。这就是造物主的权力。
“看看这里。看看这个地方!”贺岱宗抓着仿生人的头发将他拖到落地窗前,让他用剩下那只眼睛向外看,“这是你在下面绝对看不到的世界,是你那狭隘的研究所里装不下的世界!你……”
贺岱宗狂妄的声音突然止住,他狐疑地望着窗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夜色还是那么稠密静寂,落雪般的光点缓慢降落,四周是一座座逊色的大楼,一切都没有变化。
但是,他的视野发生了改变。对面从不被他看在眼里的两栋楼宇好像离得近了些,仿佛它们凭空拔高了似的。
贺岱宗放开仿生人贴近窗口,皱眉环视四周,心中愈发感到不安。这本该令他赏心悦目的视野,像是被看不见的巨口咬了一口,比平时狭窄了许多。
几秒钟之后,贺岱宗的额角忽然渗出了几滴冷汗。
不是环绕在附近的高楼大厦拔高了,是他的奕谟托变矮了。
在贺岱宗惊疑不定地用视线丈量那缩短的距离时,角落里的一个看似醉死过去的“吸血鬼”悄然睁开了眼睛,幽深的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紫色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