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自私一点,为自己考虑一点,但她永远比爱她自己更爱我。
这份我无法承受的感情,和愧意一起重重压在心头。
病房没有时钟,太阳从东到西,烈日照不进来,只有微风吹动窗帘,绿色在眼前飘,时间好像变成了输液管里静静流淌的液体。
她问我哭没有,我说没有。
她说我心硬。
我来不及难过啊,妈妈。
我有的是慌张,担心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当那个曾经被我假设过的问题真正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被它猛地击昏头,连反应都忘了。
无论什麽时候我都很少谈论母亲这个话题,于我而言太沉重了。
上次我写她在签售会上给我拽海报,她不懂我为什麽要那麽折腾去签售会,不明白我喜欢那个作家什麽,但依旧尊重我的喜好陪我前往。
她会觉得我写小说很累,因为经常看到我在熬夜。她会在我沾沾自喜跟她分享收入的时候问我有多少人看,又说太累的话就不要写了。她一直不觉得我能吃写作这碗饭,但也没有打消我的积极性。
她也会说要去看我写的小说,但转头又说自己不认字。
我知道她的爱很笨拙,同时又真诚得让我落泪。
我想我身上那部分倔强一定是来源于她。
她伟大又渺小。
既是推动生活巨石的西西弗,也是千千万颗沙粒中的一粒,没什麽大本事,也不指望我有什麽出息。
去年她生日,我让她许愿。
她戴着生日帽,身上还系着围裙,蜡烛火光闪烁跳动。她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看了眼旁边的叔叔,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说她的愿望是家人平安健康。
吃饭那会儿想起馀秀华的一首诗——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
白的霜,白的时辰
白的骨头
它们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横在她的身体里”
看她撑着病床在笑,偶尔会冒出一点庆幸。
看她躺在病床上刷视频,偶尔使唤人的时候,说大概只有受伤才有这个待遇了,一边语气轻蔑地假设自己没受伤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觉得女儿是她上辈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所以这辈子才吃尽苦头来赎罪。
她弥补了生活的苍白和脆弱。
她在白纸上作画。
如果没有我,她或许会有更好的人生呢?
我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也不敢问。
我们之间能说的只有家长里短。
我说我终于抓到了那个偷喝我房间牛奶的老鼠,说猫对我不屑一顾,说她的包摔坏了,结果给她心疼得不行,问我能不能补漆。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还能说说话,聊聊天。
我是个对未来没什麽规划的人,她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选择一种什麽样的人生。
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亏欠,都源自她。
能留住我的,也是她。
陈倾月的陈是她的陈。
如果以後有人问,那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起她了。
——2024。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