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年岁渐长後,陆真不再教我课业,他推脱说是我父亲的吩咐,我摸不着头脑,动身去询问我父亲,他摸摸我的头,说替我另找了些教习嬷嬷,教我一些我该学的东西。
他问说,迎儿这麽聪明,一定能学得很好吧?
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在说什麽,不过他既然问了,我自然囫囵回答一定。因为我心气高,不愿在任何事情上认输,我後来明白人有三六九等,事亦然,其实倒真的不必顺了圈套,能把一些琐碎无足轻重做好,不值当什麽夸耀和不服输心气的。
可稀里糊涂的,这件事就这麽定了下来,我学会了绣些花鸟鱼虫之类的图案,这对我而言并不难,宫人都夸我聪明,惯会说好话的,学的东西又不似先前那麽多,哪有她们吹捧的那麽神。
我精力充沛又无所事事,于是沉迷于这项本该无聊的活动无法自拔,也许你觉得我可惜,而事实上我也微弱地反抗过,我问过玉颜欢为何要突兀地教我学这些,玉颜欢说了一些话,我已经忘记了,後来她缄口不言,最後在我的穷追不舍下总算是摇了摇头:就这样吧。
如果丶我是说如果我是一只兔子,那他们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这张网密密匝匝地铺陈延伸到我人生的每一个角落,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云遮雾罩的提示词,譬如话本里描摹的十里红妆,我看到了艳丽的鲜红,隐隐绰绰,他们说这样美不胜收,我琢磨了一下,觉得好像还行。
在这件事上,我可能真的让玉颜欢很是失望。
——全怪我太笨,要是我再聪明一点,也许就不太会接受这一切了。
我这辈子活得并不长,然而後半程一直在深切悔恨前半程走过的那些弯路,我遮盖了好些更愚蠢的地方,试图把我自己讲述得更像一个受了蒙蔽的受害者,以便有幸翻阅到这个故事的人能够更同情我一些,我知道人们对丑陋的碎裂无动于衷,这就是後人所说的完美受害者的力量。
所以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又变得凌乱起来。盖因十几岁的我生活都过于同质,因为,公主也要嫁人啊!
我对于爱的理解既荒芜又怪诞,我没有母亲,自私的父亲与莫名其妙的谢叙之间畸形的根养不成一个健全的我,当他人以为爱就是床笫之间的相拥而眠丶亲吻交缠时,我以为爱是要磋磨至死且不死不休。而我确实也这麽做了。
我十二岁那年谢叙死在我面前,我终于如愿看到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父亲的占有欲太强了,他想让谢叙心甘情愿彻底臣服做他的手下败将,可能谢叙未必不清楚吧,我没想通她究竟怎麽做出了从懦弱顺服到负隅顽抗的转变时,她就死了,死得很平庸丶很寡淡。
她死前的情形我想稍後再说,不仅因为她的死亡是我需要去破解的一个谜题,更是因为这故事总归还是我的一生,我有极强的倾诉欲,我想说的是她对我的影响。她死前,我的“终身大事”还是雾里看花,她死後,这件事却陡然被提上日程。父亲疯魔一般操控着我的喜怒,他自己所谓的爱是刻薄且狠毒的,于是他迫切需要一场盛大的献祭,他常问我想嫁给一个什麽样的人,而我毕竟还不懂这话里可怖的无底深渊。
说来十分可笑,我见过的男人,不过只有父亲丶陆真和前朝的楚末帝,或是狠毒丶或是两面三刀丶或是狡诈反复都让我避而远之,我别无选择,我以为这世上原本只有这两类人,要麽若生锈的刀剑一般悬于头顶,一不小心便是在劫难逃,但总有若高山芝兰一般馥郁而清明,会吗?会的吧。
……自有其天真的局限之处。
我母亲,我母亲的母亲,乃至更远的那些我叫不出名姓的官家小姐,我的人生轨迹和她们似乎就这样再次地高度重合。
我父亲看我的目光于是越发欣赏而可惜,他专程找到陆真,教陆真留意一下青年才俊,他俩密谋的这些我只知一二,隐秘会激发人的窥探欲,这件事曾很长一段时间占据我全部的心力,我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我有点魔怔了。
但,那又如何呢?一旦人的心态发生了微小的变化,那便是摧枯拉朽。
日复一日的,如今我确实已经想不起来当年的我是如何沉沦,我只记得我出嫁那日父亲在背後看着我,他用他最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我以为我是快乐的,但是我仍旧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冷战。
我在不经意间洞悉了人世间的一点真相,然後任由它从指缝里滑落,像流沙一般,很粗糙的实感,我抓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