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次年春天我父亲御驾亲征,我又偷偷爬上宫墙看他意气风发地踏着轧轧马蹄渐行渐远,随行大军绵延几里,构筑起一幅神气活现的庞然景象,看得我目瞪口呆——我生于冰天雪地的大寒时节,因而我格外向往春景。在我这麽一个垂髫孩子的眼里,几千人几万人整装待发便是迸发的烈火,和我偷看校场上执弓引箭的小打小闹全然不同。
宫人温声催我回宫,我还留恋了一晌才转过身,馀光瞥见楚末帝倚靠着雉堞收回目光,他身侧是戴着长长帏帽的安国夫人。我没看到谢叙的脸,但她的风姿很早就刻在我记忆中了。
我大感诧异,因为我记得这两口子终日被我父亲拘在那方狭小的陋室里,他拱手作揖向我行礼,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回礼,冒冒失失地跳过他问谢叙是不是来看我父亲。
说完我就开始後悔,这话实在不敬,而且我怕楚末帝再次失心疯挥刀向手无寸铁的谢叙。
可谢叙依旧温雅地直起身子答复我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那句话我记了很多年,让我惊觉言语也可以伤人彻骨,我把它转述给後来我病入膏肓的父亲,父亲死死攥着被角呕出一口黑血,浑浊的双眼开始被铺天盖地的隐痛席卷,他的心肺早就残缺不全,只有谢叙能够宽恕,但是彼时安国夫人早就仙逝多年,怕是坟墓里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可那仅仅只是简简单单丶简单到我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的陈述——
我奉旨来看看漠北烽烟,不过钧陵太远,目力到底不可及。
她果然是丹青妙手,一出口我眼前就能浮现出磅礴幻象——显然我从未见过沙场枯骨,我还当那是什麽值得称颂的事情,原来也不过尔尔。
宏大或是微小,沾染了人心算计就注定蒙尘,注定不可言说。
安国夫人谢叙无意与我多言,她也许以为我什麽都不懂,但是我还是懂一些的。于是我惴惴不安地开口,说你们二位别放在心上,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楚末帝客气地说无事,我觉得他只是在装;而谢叙只转身不答,留给我一个颀长的背影。她的背影萧疏而落寞,让我浑身不舒服,也让我第一次觉得登高除了望远以外还让我满心都觉得自己小得如同天圆地方一片混沌中的蝼蚁,衆生皆苦,我也从不例外。
这次短暂的见面很快如同过眼云烟被埋进了我的记忆里,但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暴躁,我觉得我至少应该向谢叙道谢,无论是为了画还是她被传颂的风骨对我的引导作用,而且我总归好奇她是否和我父亲有一些往事。
所以我把我晦暗的想法分享给玉颜欢,她有点哭笑不得,敲着我的脑袋让我好好想一想本朝的君和前朝的皇後有什麽故事。
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日父亲苍白的脸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郡王府里他未曾看一眼谢叙,谢叙亦不曾看一眼他,只有楚末帝在赌咒发誓,然後父亲就轻飘飘地说下不为例。现任天子全然不怪罪被废的亡国帝王,而後者也不稀得迎合哪怕只是一句话。我只恨我自己太小,逼宫时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玉颜欢说我太闲,我想她是对的,闲到探寻与我无关的人之间发生过什麽事情,这些无关的人身份敏感叵测,我丝毫不嫌自己的小命太长。
但她不知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学不会低眉顺眼,我是周朝开国帝王封下的枢阳长公主,我的身份和学识让我有资格一身毛病,我一辈子受尽这份傲气带来的苦楚,但若是让我摒弃这份傲气让我对别人俯首跪拜,对上天给予我的命运逆来顺受,那我才真的会痛到无以言说。
她守口如瓶,我便去问陆真。陆真这人说话从来和他的名字背道而驰,但负负得正,我自以为很聪明,相信只要把他的话颠个反正就能得到正确答案。
陆真在写信,擡头一句似乎是“见清阁下敬禀者”,跟着一句“真再拜谨封”,我想起来好像谢叙是有个表字就叫见清,看来我这夫子没少这麽称呼她。陆真回身看到鬼鬼祟祟的我,正色行礼说“公主若是来了着人通报一声便是”,我厌恶他这般假模假样,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说我又把他教我的喜怒不形于色忘得干干净净,我说他教的是,然後继续问他怎麽趁着我父亲出征之时和楚末帝的夫人暗通款曲。
这个词用得可能不太恰当,但我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好奇,但说得正色,有那麽一点肃然垂询的样子。
他当年也是楚末帝的近臣,反正玉颜欢是这麽告诉我的。
那麽谢叙展信之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一边想,陆真一边坦诚我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和安国夫人书信往来,谈的大多是琐碎的寻常二三事——但我觉得他应该在扯谎。
他说偶尔安国夫人会不吝赐教,信的角落里于是有了几笔静物,有时是梅兰竹菊,有时是苍鹰游鱼,但陆真说安国夫人最擅山水,我殿中的那幅挂画,说不定只是安国夫人闲时信马由缰的神来之笔。
我从他的娓娓述说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杀伐之气,因为我一向信奉手眼从心,我执拗地认定心中有天下的人才能把一个风铃渡口泼染出磅礴悠远的气势,造化神秀且无情,有情之人拙劣的勾画只会玷污鬼斧神工的江天阔大——她眼里清淡且不染俗尘,无情之人多是淡漠,换言之她的心里肯定装着山河,而不是只拘泥于方寸之地。
陆真见我出神,把信纸叠好封起让小厮送到郡王府里,我撇撇嘴不以为然,问他安国夫人要是真有不甘也可以妥帖藏好,那你和父亲又怎麽能——
我赧然低头,之後陆真第一次用陌生的语调向我说了实话,他说那是因为对一个翻不起风浪的人可以足够宽容。
我仿佛知道了人世间最好笑也最可怖的事情,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来我对陆真这人说的话真假性的判定,于是才稍稍安定下来。否则我一定会惊叫起来或者是大哭一场,我才七岁,就发觉人世原来如此可鄙——那还是挺可怕的。
那大概是陆真一生中唯一一次向我流露出他真实的心迹,他一生都八面玲珑,把唯一的实话吐露给七岁的我。
他认为那是一次施舍,只有我知道,那是一颗种子。
我不怕死,我怕的从来都是成为一个翻不起风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