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别说宫人太监了,宫里我父亲的妃嫔都对我客客气气,原因不过是父亲最宠我。相比之下,玉颜欢倒是对我最不客气的那一个,我做错了她一定不会视而不见,往往直截了当地向我指出。
我这人特别讲道理,玉颜欢也很讲道理,所以两个讲道理的人碰到一处就没有什麽不和谐的事情,和她相处也是我宫里最喜欢的事情。
我每天很忙,学文习武一样都不落下,只在将近深夜的时候和有时无事的玉颜欢闲聊几句,熟了之後她告诉我原来她还有个亲姐姐叫作玉容欢,我琢磨了一下这个起名字的方式,紧接着听到噩耗,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官竟然已经死了。
原来人人都有秘而不宣的过往,只有我没有。可那也不是好事,我总会有,现今不过是因为我太小,我度过的人生不足以让我拥有秘密这个玩味多了就会发现涵意无穷的词。
我向她抱歉,她却说没事,玉容欢是在我父亲逼宫的时候死在了他一个亲兵的剑下——为了替安国夫人挡下致命的一击。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便玉颜欢告诉我父亲听闻此事後勃然大怒,那个亲兵于是被推出去凌迟处死,她说这可以算一命抵一命,可我和她都知道那并不是。安国夫人永远是那个讳莫如深的关窍,我便想知道当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谢叙心里是怎麽想的。
我转念一想谢叙作为皇後可能也处死过人,再望向这深不见底的九重宫阙时我心里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我仿佛学会了透过冰冷的白玉基石望见森森白骨,从此檐角脊兽和廊下宫灯都蒙上了一层血色,我无师自通这些存亡的法则,我体内的血大概率是冷的。
我感觉这个故事比我此前听过的任何一个故事都要血腥,因为从没有人告诉我女人诞下婴孩是什麽样子。即便我懵懂地向我的母亲,那个来自世家大族黄氏丶被追封为皇後的女人冰冷的灵位行稽首大礼时也不懂。
孩童的直觉总是准确得惊人,我在生辰宴上看出了谢叙绝不可能向我父亲低头,他们会势同水火直到一方死去,即便这中间没有夹着前朝楚末帝也一样,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那天父亲闲来无事检视我的课业,我对答如流,他欣慰地就要摸摸我的脑袋,玉颜欢飞奔进来跪在地上说某侯府出事,父亲的手掌拐了个方向就将我推得踉跄,我差点没站稳,玉颜欢眼疾手快扶着我免得我小命不保,我看到父亲嘶吼着叫人备马。
他冲出去的背影仓皇愤怒,我甚至有闲情逸致猜测这种事情一定发生了好多次,以至于玉颜欢说出“出事”这两个字我父亲就勃然作色。
我要求玉颜欢带我同去,她皱了皱眉应该是想要拒绝,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是我头一次出宫,我感觉新鲜有趣,市井里闾的小人物奔波得匆匆,我揭开帘子看那些人为了一点小钱争执,看了一会儿终于沉重地缩了回去。
我觉得安国夫人很可怜:如果一个人的生死都掌控在别人手中,那活着还有什麽意义?
侯府外一砖一瓦都华彩辉煌,内里却昏暗简陋,安国夫人像个人形空壳,我父亲要她活着,因而她活得行将就木。我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下生出了手握大权真好的感慨,我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但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安国夫人看到了躲在门後的我,向我笑了笑。
她穿得很简朴,衣物有不少破损的地方,这使我开始痛恨我父亲连吃穿都不照拂的小人行径,我当然想过安国夫人自己拒绝的可能性,因为在我心中她就是仙人一样的存在,她毕竟能妙笔生花,所以错一定都在我父亲,谁叫他夺人天下还夺人所爱。
是啊,我和我父亲都清楚地知道篡位谋权的事情,我们可以对天下人矢口否认,但自己心里必须清如明镜,免得做出太过昏聩的混账事。
可是明明错不在安国夫人,她却活得并不好。
我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她的衣物为什麽会有破损,但是当时我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结论,我只知道她对我笑,很少有人会这样不带任何图谋的情绪对我笑。
她笑得太坦然了,我被狠狠地惊吓到。因为我意识到我可能是一个卑鄙的既得利益者,也意识到人世间幸事多如牛毛,但大抵相似,逃不过建功立业或是故人馀情;可不幸太多,我眼见的市井小民是一种,我看到的安国夫人是一种,我甚至觉得将来的我会是一种。我站在人生的开头预见了我的一生。
我不愿承认我是庸人,周史里会记载着我枢阳公主的名号,但那不是我自己挣来的,假使我父亲野心昭彰却不被回报,而我的生死荣辱又与他连成一线……
我默念着“君臣父子”,觉得陆真口中的“对立”果真是个好东西,玄之又玄,解决不了任何实际性的问题。
我还在偷看,却被玉颜欢拉着走开,她说不该看的东西就不要看,神情极其严肃,我问她你知道吗?她说她知道,我说我也猜出来你知道,你们就是看我是小孩子不告诉我。我说人都有欲望,比如……我打了个结巴,一个转折突然说到功业,玉颜欢就开始笑我,我气恼地说,我这是求知欲。
你呀……玉颜欢摇了摇头。
她眼里似有有光阴漫过和人事蹉跎,我于是顿悟,人的欲望当真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譬如我,譬如玉颜欢,譬如陆真,譬如我父亲和安国夫人的过往和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