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珠颔首,她一向是什麽都会与身边人分享的,但这事太可怕,她头绪不清,暂时不愿多谈:“是我多心了。”
国公府的日子和她想得很不一样,娘子与二公子婚後的生活也不似外人以为的美满。
温泉里的话她也听到了一点,娘子竟然真的对世子爷动了心……或者说他们早已经睡过,只是还保留了些话不曾说出口。
但姑爷于她而言只是外人,娘子才是她的主子,她即便再多疑惑,还是不再打探娘子的口风。
一个是青梅竹马丶患难与共的旧爱,一个却是芝兰玉树丶性情见识迥然不同的新欢,一样的容貌,不同的经历。
新欢旧爱之间,娘子更属意于谁,她也拿不准。
沈夫人知道谢怀珠回来,稍微松了一口气,她虽不在意这个儿媳,可是作为国公府里唯二的女主人,还是这些女郎未来的同窗,她不出面招待,总有些不妥。
而且徐女官……也常来问她,好奇这位少夫人为什麽总不在府内。
虽说国丈与先皇後早早去了,徐氏长房的魏国公失宠于陛下,险些被杀,如今只留了国公的衔儿,几位出身徐氏的王妃下场凄惨,可如今定国公还在,徐氏辉煌依旧,镇国公府即便是看在定国公的面子上,也不好太敷衍徐女官。
因此这日宴乐,谢怀珠就坐在离婆母最近的席位,她下面坐着定国公的长女徐平娘……很多女郎她在马球场上见过一面,只是不知道名字。
遂安伯家的三娘陈月露趁着间隙坐到她案边交盏,小声与她说起这些人的名字,还为那日的事情记仇,幸灾乐祸道:“韫娘,你瞧郭慕妤的脸色可好看了,她巴巴地求了外祖母想来听徐女官怎麽教课,结果你婆母只和定国公家的娘子说话,理都不理她呢!”
徐平娘出身尊贵,祖父又是为皇帝尽忠而亡,自然骄矜,她会过府,大概是因为徐女官是她姑祖母,谢怀珠笑道:“徐娘子年纪不大,出身又高,还与徐姑姑是族亲,母亲多照拂些很正常。”
陈月露笑了一声,她有些好奇,谢怀珠是国公府里正经的媳妇,知道的消息竟还没他们这些与国公府交往平常的人家多,她见谢怀珠确实不怎麽多与徐家的娘子攀谈,提醒她道:“我阿爹早早听说,定国公有意把这个女儿嫁到镇国公府,连陛下都有意赐婚的……沈夫人不曾和你说?”
定国公是皇帝宠爱的妻侄,这关系比裴玄章更近一层,只是他年岁更长,不曾与皇子皇孙们一道读书,谢怀珠心中一震,几乎失态:“这不是乱了辈分?”
陈月露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联姻哪里在乎这些,姑侄嫁兄弟丶甚至嫁同一个的都有的是,这桩亲事端的是门当户对,徐娘子看样子也愿意得很呢,郭家的女儿自以为父兄将宝压到太子身上,就也想高嫁,谁想竟被安排到後面去,几次搭话都被避过了,真是可笑!”
倘若不知夫兄与郎君就是同一人,谢怀珠也有心和别府女眷一起好奇夫君兄长的命定姻缘会不会是这位女郎,然而她此刻心绪起伏不定,哪里管得了别人想什麽,勉强道:“郭娘子也没有别的意思,男女之情谁说得准,说不定……说不定世子反而会中意她呢。”
心下却恨得滴血。
她起初也会为裴玄章那层表象迷惑,识破他这层僞装前,她还自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给夫兄带来许多困扰,即便清楚她的丈夫已经不再是二郎,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想起他那出奇的温柔与耐心,偶尔也会想找些借口。
应当不止是见色起意,他一个人不遵礼法,不能让镇国公府上下全部帮他瞒着,或许他也有什麽苦衷呢?
甚至他要去陛下面前请旨辞位……他欺骗她是真,想得到她也是真的。
可皇帝既然信重他丶依仗他,想将他留给太子太孙,又怎麽会舍得要他将第一等的公爵随随便便换给毫无建树的兄弟,他一早就算好,皇帝会生他的气,却不会准许他的请求。
而她也是一样,能用弟弟身份光明正大拥有的女子,何必撕破脸说出口呢?
他只是不满她的不恭顺不真心,引诱她,提出要娶她,教她以为他是个愿为荒唐负起责任的男子,却又从未对她说起过定国公府的意思。
他为独身而抗婚也就罢了,难道还要为弟妇抗拒定国公府的示好?
那届时她会成为什麽,是与大伯暗度陈仓的弟媳,还是他见不得光的外室?
谢怀珠心神俱乱,低头搅弄眼前的汤圆,沈夫人看在眼中,微微含笑,教已经坐到她身边去的徐平娘去和谢怀珠多亲热些:“二郎的媳妇胆子小,别看今日瞧着有些不理人,等你们熟惯了就知道她好相处,怀珠,你和平娘年纪最相仿,一会儿带她和姊妹们去园子里逛逛,戏子们今天又学了些新曲,水边宽阔,教他们唱几支来听正好。”
她近来眼皮直跳,心口也闷得厉害,长子对弟媳没有床笫间的兴趣是好事,但他对谢氏未免也太紧张了些,她早就不打算演下去了,索性告诉她实情,若是谢氏肯,那便是荣华富贵一生,若不肯,趁早自请下堂,能生育的女子不差她一个。
可长子却似乐在其中一般,不辞辛苦,陪她演到了现在,还费心瞒着她。
这可不是什麽好兆头,万一日久生情,等二郎回来,她又怎麽向次子交代呢?
想起远在登州府的二郎,沈夫人微微有些伤感——府里会缺他什麽呢,日後他的日子比那些贩夫走卒好不知多少倍,这孩子不知为何却钻了牛角尖,至今不给家里来一封信。
真是没养在她身边,竟然半点也不亲热。
她与丈夫生出为长子择亲的心思,正巧定国公有感于几位王妃姊妹的惨状,委婉拒绝过几位宗室王爷,有意为这个女儿选一个家风清正丶丈夫读书明理的人家,两家一拍即合,只是还不曾说破。
徐平娘对于父母的安排并无异议,镇国公府势头正盛,家中却清净,人口不多,是非也少,即便裴玄章年长她八岁也不在意,她笑嘻嘻去征求徐女官的意思,徐女官不欲扫大家兴致,也随衆人一道去观戏。
谢怀珠爱听《紫钗记》,讲述夫妻受权贵磋磨,历尽艰辛终得圆满,但是今天诸位女郎都在,台上演着的,却是一出由乐天居士诗作而演变出的新戏《裴少俊墙头马上》。
这个戏与紫钗记听着很像,也是大团圆的结局。
然而裴少俊却是诱拐了尚书家的女儿私藏在房内,因舍不得与她生的两个孩子,谎称参加科考却迟迟不去,误了功名,以至被父亲发现。
谢怀珠在话本上看到过这故事,但话本上的结局和这出戏却截然相反。
台上的李家小姐被拐回家後成为外室,生了一儿一女,面对公爹不屈不挠,最终同孩子被逐出裴府後并没再被接回。
裴少俊衣锦还乡,却娶了新妇,虽然知道妻儿住处,却不肯相见。
而李家小姐的父亲李尚书毕竟是读书人家出身,因为女儿的丑事,一直都当她死了,後来更是郁郁而终,最终她只能靠给别人洗衣裳丶卖身为仆妇才能养活子女。
可她的孩子却更向往亲生父亲的权势,对母亲的行为多有不解,最後李小姐的儿子考中了状元,坚持请父亲与病榻上的母亲见了一面,李小姐才含笑而终。
坐席上的娘子虽说有些疑问,然而这戏原先写得不大好,这样改才上得了台面,即便是知道原本的故事,也没人敢置喙镇国公府排戏的喜好。
但谢怀珠却明了台上这出戏的意思,这哪里是要教诲女子“止淫奔”,分明是沈夫人的威吓。
以自家丑事将今喻古,教她收馀恨丶免娇嗔丶改性情。
她望向主座,倏然起身,不卑不亢道:“母亲,妾喝了些酒,想出去走一走,散散酒气。”
沈夫人莞尔,慈爱道:“才吃几杯呢,就醉了,你这几日累极了,也该好好歇歇,得了闲叫人唱几出戏来听,养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