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莞尔:“真是的。不想见我就不见呗,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有点过分了啊。”
林夜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些牌位。
他懒洋洋道:“不好意思啊,爹娘丶祖父丶还有各位祖宗们,我现在身价太贵了,飞黄腾达,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我百忙之中回来看你们一眼呢,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什麽纸钱都是没有的,咱们意思意思得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郎,脸颊柔白,睫长目清,神态一派闲然慵懒。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丶满口胡诌的样子。想来若是爹娘看见了,跳出来又想追打他。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
“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你三岁时,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我看你三十岁,也软塌塌像泥一样,站不直!”
“我林家怎麽就出了这麽不听话的小孩啊?”
林夜想着想着,笑出声:“咱们就委屈一下,凑合着过呗。”
回应他的,是满堂寂静,满园风雨。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鞋履。他看到自己因方才动用轻功丶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又看到自己鞋履上擦不干净的泥土。遍地是风雨,他再是小心,踏进这里,也沾染了一身泥污。
而那有什麽关系?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
林夜低头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新身份,让我没办法认你们。左右你们等了这麽多年,应该也不着急了,就再多等等呗。
“哦,其实也没必要等。一个个都死了那麽多年了,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这运气真好,转世投胎没几年,就能看到南北一统,夙愿了却哦。”
林夜手指自己:“全靠我。”
他擡起头。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笑意沾着水雾,更加剔透欲滴:“娘,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我就养不活自己吗?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我攀上了一群大人物,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
“爹,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看什麽十景吗?我很快就会到那里,会替你看的。
“祖父,你就别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但是运气不好,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我这次回金州,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
林夜笑眯眯,如数家珍。在他口中,他没有不如意,他样样心想事成。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在天之灵,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太多期望。而对于林夜来说,他最初想的,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让祖父丶爹娘他们,不要带着遗憾,始终北望而不得。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
他还会剑指霍丘,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
而在这一切之後——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低声:“我有了喜欢的人。她去哪里,我跟着她去哪里。我不会让人惊动她,我等她自己愿意。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她,好不好?
“让风雪终有散,春山赴雪明。”
林夜走出祠堂,见到雪荔坐在廊下,衣曳如云片。
黄昏了,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流成小溪,他默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雪荔慢慢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但他此时有些累,他便沉默半晌:“……嗯。”
雪荔缓缓的:“哦。”林夜却低声:“阿雪,你到底怎麽了?”
雪荔不吭气。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他朝旁边微斜,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手指揉自己的眉心,恹恹不快:“阿雪,我好累。你别让我猜了,我此时不想猜——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荔侧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歪靠着廊柱,伶仃,病弱。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少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像一段惨白月光。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廊上溅水,滴答如花。雪荔的手指,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
他手指动了一动,没躲。
雪荔的声音,在风雨中,润物细无声:“我原本以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来找你告别。”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
先是慌,再是怔。她这麽说,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她弄错了。
雪荔并不看他,她仰头看着廊外的风雨,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她另一手,比划一下:“我见了你後,病情好像缓解,又好像更严重。”
林夜:“……我不懂。”
冰凉雨水打在少女的睫毛上,为她燥热的心,添一分凉意。
雪荔在看廊下密密的雨线:“我想要亲你。这就是我的病。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我一直在找原因。方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我才明白。”
林夜轻声:“什麽‘亲’?是我知道的那样吗?”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在仰头看雨,没有回答。
而少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一下:“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