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山,师兄是风,师妹是雪。当山岚坍塌时,这场漫山风雪,弥漫了他们的一生。
玉龙一言不发,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随她一同倒下来的丶紧紧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无疑,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自然不会如她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宋挽风曾经偷袭她,但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她当着林夜的面用“白骨伞”杀宋挽风,但她也刻意偏离了心脉,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
在玉龙的设想中,自己拉着林夜同归于尽。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衆人一同淹没于此夜,带着所有爱恨赴死。
可是,挽风与此无关。
她心头微哽,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
宋琅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风,与他们无关。她希望挽风活下去。可是丶可是……
拥着师父丶与师父一同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擡头,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生死之际,师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风忽然释然:“……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未必不给我留。你刺偏心脉,我便知道,即使你爱师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回,但大散关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风哽咽:“师父,我能不能既爱师妹,又嫉妒师妹?我能不能既爱你,又恨你?”
玉龙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艰辛踽踽走到山崖,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光华耀目。
爱在他心中,如杂芜野草,离离不尽,蓬勃妄生。他毕生追求那轮皓月,想要皓月垂怜。
他试图走入师父的世界中,试图了解师父,试图知晓到底是什麽样的过去,铸造了这般残酷无情的师父。而越是了解,越是心痛,越是不舍。他方知道师父已经无救,她深陷泥潭,恨才是她活着的拐杖——
“我曾经想让你活下来,让我们回到雪山,让我们重新开始……可我後来才明白,那不是师父要的。
“我要救师父,不如去陪师父。
“我愿意为你而死。
“师父,我陪着你。”
玉龙终于擡手,水流淹没她的眼睛也淹没青年的血泪,她拥住了宋挽风。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而今是何夕?
【那一年风起雪飞,路阻且长。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此後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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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变得格外静,天地如同冻住。
玉龙拥着宋挽风趔趄朝身後的洛水坠去,洛水吞没二人时,林夜也被宋挽风那拼力一击,弄得摇晃,朝身後洛水跌去。
雪荔跳下马匹,远远看到了这一幕——
“阿夜!”
红日晕染天边,洛水碎冰淋漓,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红,心房被剑正中刺中。他浴着血朝水中跌去,听到遥远的唤声,只来得及擡头,朝那奔来的少女望来一眼。
被水流吞没的玉龙和宋挽风,艰难地回望一眼。
沉入水中的林夜,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开的乌发,冰如雪水的面容。
她朝他俯扑而下,而他知道来不及了。
不提宋挽风刺中自己的那一剑是如何抱着必杀之心,单说他用光了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他身体迅速衰竭,他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不希望自己最惨烈的模样,被雪荔看到。
可是丶可是……
阿雪丶阿雪……我丶我……
雪荔朝洛水扑去,红日再一次升起。水流裹住三人,玉龙和宋挽风朝着东方而淹,林夜朝着西方被裹走。雪荔扑到水面上,想要挽留一切——
她的掌风击向水面,周身所有内力凝于掌中。
她的衣衫被强大的内力冲撞得撕开细碎破缝,发丝落颊铺地,脸颊肌肤都被刺得出了血。怀中什麽东西在她动作间,掉了出去,哗哗然滚落入水流中,雪荔也没有去管。
而她如此辛苦,拼尽全力,只堪堪将洛水冰封半里。她可以封住冰川,却封不住死亡的脚步,生命的流逝。
“咣——”
天地大寒,曙光烂烂。太阳升起,雪荔却坠入黑暗。她被撞摔,扑跪在冰面上,与那水下闭上眼丶衣袂似乎还在飞扬的少年公子隔冰隔水,咫尺间,已是千山万水之遥。
那春山,如何赴雪?
严霜重露,旷野沉寂。耳边,依稀遥遥响起许久前听过的歌谣——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