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吴明一开始并不叫吴明。
不过,他以往的名字也不重要。反正无论什麽名字,在有些存在面前,也不过是渺小而藉藉无名的一个短命种。与人看蝼蚁没有区别。人会在乎一只蝼蚁叫什麽名字吗?
吴明幼时便骨骼清奇,聪慧过人,生而知之,且过目不忘。他一开始认为所有人都是如此,对这件事不以为意。後来意识到他是特别的那个,这能力才变得了不起,时而让他自豪,时而带给他一些苦恼。常常还会让他无意识撞破一些秘密。
譬如街头巷尾暗通曲款丶一方的势力卧底两边通吃;譬如皇帝喜欢微服私访妓院,如果这时候悄无声息杀了他,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又譬如,在旅途之中遇见的某些姓名长相身高都不相同的人,偶尔脸上会挂着一样的神情向迢迢西北方坚定走去,如同朝圣。但是,这些人明明既不信佛,也不信道。
相比于其他事情,这件无法一眼分析出结果的事明显要有趣得多。
吴明跟在他们身後,悄无声息,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沙漠。
暗处的邪教丶古国的宝藏,一系列可能自他脑海闪现,却从没有一个,是一棵庞大到连沙漠都承载不下的树。树?又为何要用树来形容这个存在?是因为祂顶天立地的身姿,还是伸出的无数藤蔓?又或者是一种概念——一种看到就会被篡改的概念。
淡蓝与萤绿色的光点在半空中漂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未触及过的淡香,带着虚假表情如同木偶一般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向那株不可视全貌的树,低垂着头颅等待树上伸出石蓝色的藤蔓插入大脑。
这一场景让吴明觉得恐慌,恐慌之中又生出敬畏。自古以来就有对巨物的崇拜,连石像也要造的越大越好的人,在面对这样的存在之时,无法理解与渴望理解交织,酝酿成五体投地的祈求。神——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他陷入失去理智的狂热,化身成最原始的动物,四脚奔袭到这棵好似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巨树脚下,匍匐着祈求祂的垂青。
树有听到他的声音吗?他不知道,只知道那份漂浮在空中无法看见,却切实存在的意志随意瞥过来的一眼,就让他失去所有力气,甚至意识。直到在沙漠中被太阳暴晒,皮肤开裂几乎要陷进肉里的疼痛,让他终于恢复清醒。他忘记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麽会来到沙漠中央,也不记得如何导致这样的险境。他艰难在沙漠中求生,历时半年,终于回到城市之中。
一开始,他的确忘记在地底这段奇妙的遭遇。但是又一次偶然碰到的形如木偶一般的人,与从未出现过断层感的记忆纠缠在一起,宛如尖锐的铁锹,挖掘出已经被埋藏起来的记忆。但是这次,他回忆起的只有渴望,却无敬畏。
越禁忌,越让人想要染指。无聊的人生中突然出现的超出常人理解的存在,让自诩‘独特’的吴明变成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由此带来的震撼全部转化为追根究底的动力。他不敢再涉足神明的领地,却敢试着在这些好像木偶一样的人身上实验自己的猜想。
他们究竟是人还是其他别的什麽东西?他们在外游荡的目的是什麽?以及那棵树……究竟是什麽?
吴明暗地中同时观察着十几个对象,他设计间接害死其中一人,尸体看起来与常人也无异。没有观察到其他人有什麽反应。
于是,他更大胆一些,开始悄悄绑住其中一人,在此人处于看似活着的状态下对他所有器官进行切割。从耳朵丶鼻子,到手臂丶大腿。一开始切割下来的部分与常人无异。後来他发现,这种东西——是的,他们不应被称为人——带着切割下的五官潜入深海,五官就会变成木头。
多麽诡异,又多麽理所当然。吴明那段时间走在路上,总是分不清人与树木,会对着树说话,在旁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中清醒过来,下一秒又陷入沉思——如今与我面对面的这个人,究竟是人,还是某种披着人皮,僞装成人的非人生物?除非将人的五官割下来,带进深海里,看到肉块在海中腐烂,被鱼群撕咬干净才行。不然,他总觉得不安心。
“你怎麽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的熟人这样恨铁不成钢一般问他。
吴明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越接近事实,他的心脏跳动的就越快,危险的预警不断在他大脑中响彻,但疯狂又让他想要不断下潜,直至到达最接近真相的地方。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周身都蒙上一层雾,他在现实中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不相信。而追寻的另一个世界,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至。
在这种无法言说的癫狂之中,在灵光一闪之间,他的手伸向那个七零八碎的木偶的胸膛。他吃下了木头的心脏。
口感很像木耳,又像鸡胗,咬起来咯吱作响。没有腥气,只有草木汁液的味道,带着一点苦涩,像眼泪的味道。
一切至此开始截然不同。他与世界万物之间开始産生微妙的联系感应。他甚至能听到花呼吸的声音,阳光落在地面时空气的波动丶雨落下之前的预告……他仍然能够过目不忘,只是这再也不会成为他夜不能眠的困扰,而是如同记录在书页上的文字,永远存在,等人需要时翻动;又永远安定,不需要时便合上书页,万籁俱寂。
他与其他的木偶,甚至与那棵树也産生联系,他由此知道了这些东西存在的目的——那棵被称为母树的树,有一颗遗落在外的种子。
“既然祂让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那我也该帮祂寻找祂的孩子。”
吴明微笑着,抚摸上被绑在凳子上的祂的种子。他还给自己起了名字,何欢。
倒真的活得像一个人一样,多了不起,远比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要了不起。
倘若与他融合,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新的‘吴明’呢?
吴明真的很期待。
……
何欢悠悠醒转。眼前是睁眼与闭眼一样深黑的密室,何欢甚至怀疑此处是否有足够的空气供人呼吸。
手腕与脚腕处均被割破,浸过毒药的牛皮筋死死固定在伤口处,硬生生撑开伤口,微一动弹就会在其中越陷越深。头有些昏沉,像是已经许久不见天日。
“距离你逮住我……大概多久了?”何欢向虚空发问。
“也就四五日吧。”吴明笑道,“你现在还能感知到我的存在?真不愧是祂的种子。”
“几乎要感知不到了,其实,大多数是靠猜的,诈你一诈。”何欢苦中作乐,甚至还想学着他的模样笑笑,只是声音中满是无法掩盖的疲惫。
“我听说你和陆小凤是朋友,这样看来,作风的确很像。”吴明感叹,“倘若你从一开始就这样像人,我应该也难找到你。”
何欢苦笑:“我还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没想到这样早就被发现了,真叫我惊讶……你是怎麽发现的?”
黑暗之中,吴明微微笑着,眼神中却露出些微不耐,好像在说,你为什麽会认为我愿意和一个阶下囚讲这些。
何欢没听见他的声音,自顾自道:“人倘若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总是会有些寂寞。”
“是因为被人类养大吗?你很了解人性,”吴明赞叹道,“但我却不是那种爱炫耀的人。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品尝自己胜利的果实。”
品尝果实……好罢。何欢叹一口气:“对于我这个果实而言,听起来过于残暴了。”
“你对此好似完全不惊讶这点,也让我意想不到。”吴明道,“差点要让我怀疑,你早就知道我的目的。”
“我表现得像早就知道吗?”何欢苦笑,“这下我都要怀疑你说我像人实在暗讽我。”
吴明刚刚提起的戒心又放下,感叹道:“也对,始终都表现得像个局外人丶并不担忧什麽这一点,的确是你们这种生物的作风。”
“你对我们了解的好像过于全面,”在黑暗之中,他们两人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相互试探,“我也差点要以为,你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我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