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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颠倒痴狂一（第1页）

第六十三章颠倒痴狂（一）

直吐到什麽也吐不出，空山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如同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耳之所闻皆是哀泣悲吟之声，目之所见皆是凄惨苦难模样。

他日日夜夜抄经，口口声声念佛，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大豫吗？他绝望而无助地行走在世间，整个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心中空无所有。

浑浑噩噩间，空山已走到了豫泉边上，周围布满了看守的士兵，前方的山壁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开凿声，声响不绝，连泉水声都被淹没其中。

空山擡头望去，见崖壁上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都是开凿佛像的人。烈日炎炎下，那些人赤裸着半身，岣嵝着身体，手拿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石壁，发出哀鸣般的声响，底下的那些士兵则挥动着长长的鞭子，一边吼叫，一边鞭打他们。

石像的面部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但那不是空山日夜跪拜的佛。他的佛满怀悲悯，是无上光明和智慧的。那个石像究竟是谁的模样，为何以我佛命名，是谁在玷污他的佛？

空山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立刻就被几个士兵抓了起来。

“什麽人？竟敢直接闯过来！”一个士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是大豫的国师！我是空山！你们在做什麽！叫他们停下来！停下来！”空山一边叫着，一边想挣脱，结果被两个士兵狠狠地摁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污泥。

那个士兵看了看一身狼狈不堪的空山，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道：“呵，哪里来的疯和尚？竟然说自己是国师！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是空山，我要见城主！……把泉水给百姓喝啊！不要再凿石像了……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我佛慈悲，怎麽忍心见到大豫如此！百姓如此！”空山几乎是在嘶吼着。

可那些士兵却变本加厉地朝他拳脚打踢，口中嚷道：“疯子！真是疯了！”

“看看那边吧！见到那些排队取水的人了吗？要喝水啊，就用黄金换啊！”

“没有金子，就去卖啊！卖儿卖女，为奴为仆！跑到这儿来发什麽疯！”

“你算什麽东西？还要见城主！”

“还敢叫！”

“疯子！还敢说自己是国师！你要是国师，那我就是石丞相了！”

“哈哈……”

那些士兵冷漠又无情地嘲笑着空山，对着他又是一顿拳脚相加，豫泉边上的其他兵也好丶取水的人也好，就这样看着，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人们的脸上带着同一张面具，是冷漠和麻木。

空山根本无力反抗，几个时辰前他还端坐于佛像下，是凡人不可触及的大豫国师和无量禅师住持，此刻他却像蝼蚁般任人践踏。

原来，离开了那座琉璃宝殿，他什麽也不是！

原来，这才是最最真实的人间，丑陋不堪丶无可救药！

原来，度脱衆生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妄念！

击溃他的不是身体上的痛楚，而是堕入无边深渊的绝望。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麻木地承受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不清，就让这毫无意义的一生就此终结。

“啊！”几声连绵不绝的惨叫划破炙热的天幕，那几个围着空山的士兵一个个被踢翻在地。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後面将他轻轻托起，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他先是看到了那绣着莲花纹的墨色衣袖，然後是几根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擦去他脸上的尘土和嘴角的鲜血。那个人的胸膛在隐隐起伏，似乎在压抑着什麽。

“空山。”那个声音他很熟悉，曾如清风不染尘埃，又如明月照夜空，但此刻这个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他的神智因为这一声叫唤而有了一丝清醒，那人的面容也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丞相，我看到了……你不该，不该骗我的……”说完，空山便彻底昏了过去。

“空山！”石决明大叫一声，却再也叫不醒他了，只能用力地抱紧怀中之人。没人敢上前一步，敢问一句话。姚陆离带着人静静地在一旁等着，而刚才那几个殴打空山的士兵早已吓得没了魂，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刚才那个浑身肮脏的疯子竟然真的是大豫的国师丶无量禅寺的住持空山。

石决明抱着空山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马车。没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神情，但姚陆离却从他的背影中感觉到一股席卷衆生的愤怒。

“陆离，等下你来驾车。”石决明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是。”姚陆离在身後应声道。

那几个士兵眼见石决明要上车离开，已经开始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然而，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便从前面传来了石决明的声音，不响却足够人听清了。

“对国师不敬，就是对大豫不敬，犯谋逆罪，就地活活打死。”他边走边说，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

“是。”姚陆离点头道。

“啊！丞相饶命……丞相饶命！”

那几个士兵拼命哀求着。

石决明顿了下脚步，侧过半张脸，深邃的眼眸透着彻骨的冰冷，如阎罗降临审判。

“饶命？你们刚不是想打死他吗？可他却还想着拯救你们，呵。”他冷冷一笑，复转过身去。这身後的人和尘世令已经他厌恶至极。

“你们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世间唯一的佛，那就统统下到地狱吧。刚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了吧。”

“是。”姚陆离道。

石决明抱着空山坐进了马车，姚陆离挥动马鞭，车轮滚滚向前。身後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直到他驾车走了很远，仍能听到那些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仿佛永无尽时。

石决明抱着空山，用手巾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身上和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可他怎麽也擦不干净。今日一早，姚陆离将空山抄写的经书送到了丞相府，他看过之後，便令人收好。他本想去一趟无量禅寺，但刘阔命他进宫一趟，他便让姚陆离先回去了。後来，他的马车刚到宫门口，姚陆离便拦住了他，告诉他空山离开了禅寺。他立即调转车头，带着人满城寻找，直到在豫泉边上见到了空山。就离开了这麽几个时辰，他的空山，他的佛，就已经一身脏污，伤痕累累。

石决明无比怜惜和痛心地看着怀中的空山，明知他听不到，却还是轻抚着他的眉眼道：“为什麽，为什麽要离开？一直待在无量禅寺不好吗？”

“你知道这人间有多肮脏吗？你知道这人心有多丑陋吗？你觉得自己是演若达多，其实他们才是演若达多，是疯子。这群人不值得你去救，更不配你去度。”

“只是一群蝼蚁，一群臭虫，你何苦为了他们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你知不知，我有多心痛。”

“你听着，空山，你是我的佛，我一个人的佛。今生今世，你要度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我！因为，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绝不会让他的佛再为这混沌不堪的尘世留一滴泪。他要为他的佛变成魔，从此主宰人间，掌握生死。他不介意用鲜血清洗脏污，换它一个澄澈琉璃的世间，只要是空山想看到的，他愿意倾其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