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识就这样消弭于天地之间。
程珞杉若有所觉,冲进山洞中,步伐逐渐缓慢,最终停在那具尸体旁。
这人活着时在凡间与仙门翻云覆雨,造下不知多少杀孽,天道却不曾收回他修习雷道的机会;这具尸身死得狰狞,肩头一处血肉模糊的伤,体内的血几乎尽数从七窍中涌出,以至于这张脸现在白的地方白得像纸,可被血染得殷红的嘴,居然僵在一个似乎满足的微笑里。
真是爽快,也很可惜——程珞杉多想亲手杀死他。
红冲有些恍惚地起身,那股不安愈演愈烈,让他心口发烫,几乎无法思考,语无伦次道:“我们走,快走,别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麽会发现?”程珞杉莫名其妙。馀光瞥见地上那具尸身的手紧紧握拳,似乎攥着一样什麽东西,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掰开,发现那是一个锦囊。
织银锦缎,裹着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字决,也不知原本就是殷红颜色,还是沾上了项盗茵的血才变成这副血腥模样。
程珞杉破开字决,发现那里面盛放着一团丹药幽魂,和他的那颗别无二致。
五十多年前,程珞杉在激愤之中走火入魔,亲手夺走了这近百条鲜活的生命。他因此承受天谴,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生死关头,是前来收走礼国王室生魂的项盗茵,顺手替他挡下了天雷的最後一击。
程珞杉因此逃出一命,却在之後流亡的很多年一直在想,为什麽不叫那道天雷劈死他好,为什麽要留着他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茍活于世。
後来,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他是为了报仇才活下去的。
既然已经堕于魔道,程珞杉早就无所谓什麽堂堂正正丶亲手行刑的追求,他要的只有一个——让项盗茵死,死得越惨越好!
而今就在他眼前,项盗茵自毁神魂,消弭于天地之间,还大大方方地将礼国王室的丹药幽魂握在手中,生怕他看不到一般。
他心脏狂跳,既有费解,也有激动,费解的是项盗茵竟然不曾如那时所说,将这枚以宗族生魂炼制的丹药吞服,助长修为;又激动和庆幸于这是礼国王室,覆灭镕国丶杀尽镕国人的仇人,他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
那团丹药幽魂被程珞杉捏得惨嚎连连,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却有另一只手轻轻搭上。
红冲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仇怨只在生命之间,哪怕涉及妖物丶魔修,也不追究魂灵,任其往生,罪孽自有天道惩戒。
正因仙门大多以此为铭,鬼修才格外不受人待见,杀了人还要折磨魂灵,断往生循环之规律的,皆为下下等。
这也是程珞杉在引心宗时,所习得的道义。
可他如今已堕入魔道,又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红冲又低声补充一句:“丹中确实有玄机,留着它细细研究也好——莫再多言,我们快走!”
程珞杉咬咬牙,只得将这团礼国丹药幽魂放入乾坤袋中,与红冲一道从阵法离开。
他们绑架项盗茵时,是从交界地那片无主之地而来,走时却将阵法转向另一个方向,约莫离霜心派的地界不算远。
红冲心神不定地靠在牛车上,很想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一番从项盗茵这里得来的线索,却不知为何,那股焦虑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搅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程珞杉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了一声:“怎麽回事?受伤了?”不料一瞥到红冲,就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这又是什麽意思!”
红冲顺着程珞杉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牛车上的麻布正在熊熊燃烧,而火源来自于……自己的脸。
他擡手摸了一把脸颊,才发现又是那火苗般的眼泪滚了一脸,该说是泪如火雨,兴许才恰当些。他用真气拍灭了火焰,手掌贴在发烫的心口,只觉得仿佛有什麽东西在向他发送信号。
究竟是什麽?他不知道。
红冲喃喃自语:“快走,早点回去……不能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麽可能发现。”程珞杉无语。
红冲也无法道明,诚然乘岚此时应当在香兰山脉,根本不会出现在交界地,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局促不安,活像是被抽了一根脊骨,坐都坐不住。
他总觉得,似乎有个噩耗离他越来越近,仿佛正追在牛车後面,甚至马上就要啃上牛车的木板了——“砰”地一声,一个石子卡了车轮,咯得板车有一瞬间稍微离地。
红冲忽然翻身下车,不顾程珞杉的呼喊,向着反方向御刀行去。
他知道了,不是有谁在追他,不是乘岚正在赶来,移动的是他,是他在远离……在远离他曾经的家,那块分明是乱葬岗,却叫“翡翠林”的荒地。
是那块由青竹杖打磨後,没有刻字的竹片,那片本来他想用来做成自己墓碑的竹牌,那片被放在他怀里的竹碑,正贴着他心口发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麽,因为他已经历过一次,却将这一切抛之脑後,直到今时今日才如梦方醒。
百年之前,一个青涩的少年修士擡手挥剑,在海边砍下一朵莲花,取走了莲子。
那时的莲花,也是如此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