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般又能采光又能透气,还雕镂得十分精致的,除了赵老翁的亲孙女儿,这浣衣院之中,哪里还有旁人能有用得起。
果不其然,里头现出一张病恹恹的脸儿,赵老翁生得贼眉鼠眼,他的孙女赵宝儿很不幸地与他隔代亲,除了脸盘流畅以外,眉目细看之下寡淡无比,稍微一撇嘴丶做做脸色,都是极刻薄的面相,倒是眼下一病不起,一身素的模样生出了几分俏。
那日赵宝儿往宋十一郎院子里送衣服时,便是染了风寒,病丝丝的模样惹得宋十一郎多瞧了两眼,但看清脸容後便熄了心思,赵老翁却满以为可以争取,偏要令孙女儿在大冷天穿轻薄的衣裳,借着送衣物的活计,跑到宋十一郎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
赵宝儿是家生子,爹娘很受一位受宠的姨娘所信赖,却因着帮忙假孕争宠,东窗事发时被毫不犹豫推出来挡锅,活活让长条大板子给一下一下地打死了。而今,便只留下一个满脑子歪门邪道的爷爷,与她相依为命。
赵家失势,浣衣院的掌管权都摇摇欲坠,赵老翁满心迫切,见天地生出烂点子,赵宝儿早便被他折磨得够呛了。
现今干脆一病不起,弄得即刻便要赶赴黄泉的模样,到底赵家只有这一个血脉,赵老翁这才消停些许。最近更是有倒霉蛋顶上来吸走赵老翁的注意力,赵宝儿隔着窗户瞥了云湄一眼,目光之中没得怜悯,只有终于吁出一口气的松弛感。
窗扉很快便掩上了。
云湄心中微沉,但来不及多想,赶忙收回视线,顺着廊道走至洗衣房,将木桶放在地上。庭院里捣着的衣服,都是得脸的姑姑丶婆子丶女使与伴读的,正经主子们的衣物需得精洗,真要那麽捣,褪了色可得挨罚。
左看右看没发现赵老翁,云湄动作愈发快了,只要加紧做完,跑去隔壁院子的庖厨里窝着,便又能躲过一天。这麽想着,云湄将稳色的皂荚往热水中置放,还没搅合开,身後便遽然传来了毛骨悚然的破风声。
云湄下意识一躲,一道噩梦般如影随形缠绕她数日的声音,便油腻腻地传了过来:“你这个烂了坎的贱蹄子,镇日偷奸耍滑,现下我还打不得你了?”
赵老翁年逾五十,但早年是做专程给人上刑的小厮的,一条捣衣杵使得跟板子一般虎虎生风,哪里又是将将九岁丶缺衣少食没得力气的小孩儿能躲过的。
一下两下算是侥幸,第三下便扎扎实实地打在了背上,云湄只觉皮开肉绽,但还没完,那千钧力道紧接着往面门上呼,是诚心要借机毁掉她的脸。躲避的这几下已然耗费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电光石火之间只能微微侧头,那挟带着紧迫威力的杵子,便如此狠狠地击打在了额角。
这一下无疑是滔天的剧痛,紧接着却不是绵长的疼痛,而是神志不清的麻意,云湄知道自己这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胸腔之中积攒的不甘顿时翻涌上来,她抓紧衣桁上悬吊着的丶用来抻开衣物的尖利长棍,反手便往赵老翁心口戳。
至于此後的尖叫,混乱,云湄听不清了,耳边蜂鸣不止,周遭的脚步声纷乱杂沓,都往赵老翁那头去,尽皆上赶着讨好这位浣衣院里紧握权柄的老者,哪里又有人会搭理她这个新来的丶马上要死的低贱奴婢,又没有好处可拿。
温热的血流了下来,云湄靠在地上,抖着手摸了摸额角,果然触碰到一处可怖的凹陷。害怕是有的,她毕竟年岁尚小,哪怕生来颠沛,受尽磋磨,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但也根本不甘心就此死去。止血丶止血……她拿起木盆里脏兮兮的衣服,笨拙地往脑袋上盖。
惊慌失措,对于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包裹住了她。但当模糊的视线扫至四处喷溅出来的鲜血的时候,云湄却由衷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知道那是赵老翁的,自己受的是闷伤,赵老翁则是被刺中了心脉,四下里喷薄而出的血,淋淋漓漓,俱都是他的。
原来是这样啊!她是天生的刽子手,哪怕力气丧尽,也能一刀将人毙命。原来自己本该这麽活的,低三下四不是她的本性。
云湄很畅快,九岁这一年,她头一回尝到了嗜血的滋味,这些年一味地依从,早就不耐烦了,她骨子里就是要喝血吃人的。
有什麽东西扯着她往下坠,许是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吧,云湄挣扎着,一道声音却自天际传来,空灵缥缈,将她混沌的大脑凿出了一线清明。
“……很难受麽?魇住了?”
“……娘子,醒醒!”
她感受到有人轻轻拍打她的脊背,适才那股皮开肉绽的感觉被妥当地抚慰着。另一只手则包裹住她隐隐作痛的额角,春风化雨般往她体内传渡着温热的真气,像磅礴的暖流,怀抱着她这一叶孤苦无依的小舟,令她感到颠沛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处。
梦境産生裂纹,继而陡然破碎,云湄蓦地睁开眼睛,水眸之中含着一汪泪,但比起惹人生怜,其中残存的嗜血凶光,异常骇人。
又是这种眼神。
冷漠,淡然,像是褪去所有温柔似水的假象,露出苍白渗人的底色。
客船之上的惊鸿一瞥,喜帐之中的默然等待,都与当下重合。这是真实的她,是带刺的,是不好相与的,哪里有那麽多与生俱来的温柔以对,那都是巧妙的僞装乔饰。
黑暗中,许问涯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湄,将这一霎那妻子所展露出来的神色,铭刻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