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不是习惯冷战的人,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道:“你有什麽气就发吧,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麽晚了,有什麽要吵的提早吵完,等会子还要睡觉养神,毕竟从江陵到洞庭的路可不好走,满程子颠簸缺觉怎麽受得了。”
乔子惟还是不说话,擡起帚尖,仰首去够梁上的积尘。
云湄无奈。但她是忙惯了的人,眼下这麽干站着毕竟浪费时间,于是趁他暗自生气,怜惜分阴地去厨上下了两碗鸡丝面,把夜宵吃了,填饱因奔波而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她把另一碗搬到明间,搁在小几上,招呼乔子惟过来吃,想着两下里都不是小孩子了,好一良晌过去,他的闷气生得也尽够了,接下来该是如何解决丶分说,于是坐在小几旁的短杌上等他过来边吃边聊。
结果面都放坨了,乔子惟还是头也不回,自顾自连轴转地花了半个时辰将屋内屋外俱都扫净,末了扫无可扫,他怔怔立在原地,脸颊泛出热意蒸腾出来的水红之色,衬得清灵无尘的眉眼愈发漂亮无俦,半束的墨发散落了些,垂在肩头肩後,转目看过来时瞳眸流光,颇有种较之姑娘家也毫不逊色的水灵。
“……”云湄被他盯得哽了一下,随即试探着说,“这碗坨了,我再烧竈给你下一碗?”
毕竟多少年的往来了解,云湄倒是不怵他会因此做出什麽,反而觉得他这场气生得挺有意思丶也挺有意义的,一气之下把活儿全干完了。
乔子惟放下工具,挨到廊下的水缸里敲碎水面凝结的薄冰,将手洗净了,这才闷闷回来,默不作声地坐在云湄对面,垂头拿起筷子,开始咬那碗已然坨成了面饼的鸡丝面。
“你有什麽要说的吗?别憋着气睡觉。”云湄支颐看着他,口吻家常。
乔子惟撩起眼皮睃她一眼,仍旧没有发声,但到底有动作了——他擡起指尖,指了指面。
云湄恍然,太久没与他见面相处,通信之中又毫不避讳,倒是忘了这位表兄也出身富室,富贵公子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这一茬。
接下来这一隅相顾无言,惟馀碗筷碰撞的细小响动。
因为对厨房这个地方心有芥蒂的缘由,云湄做东西当真不怎麽好吃,更别谈面还坨了。但横竖乔子惟也食不知味,就这麽一口一口地将那块面饼啃完了。
这半年来,云湄被许问涯惯得愈发少了自觉,眼睁睁看着乔子惟吃完,也没有取水和巾子来让他洗漱,而是始终坐在那儿。乔子惟显然是个衣来伸手惯了的,呆坐片时,才想起这里可没人伺候他,好在他这阵子于恩师府上呆了那麽久,因何大儒定下的规矩,门生们无论贫富俱都不可携带仆从入府,顶多饭食有厨上送来丶残渣有人取走,其他诸如起居丶读书之事尽皆自行解决,乔子惟住了半载,好歹适应了些,很快捡拾碗筷,自己净脸净手去了。
云湄看他笨手笨脚弄得叮里哐啷,黛眉微蹙,但也没说什麽。二人未来又不定生活在一起,没必要对他指手画脚的。
片刻後,乔子惟回来了。他显然不是个会收拾自己的人,发髻因干活而垮得松松的,他感知到几绺不安分的越过了肩头,便随手一绾,却愈加惨不忍睹了,好在容颜在江山便在,不显邋遢难堪,反而呈现出落拓的凌乱之美。
云湄却看得眉尖跳了跳,随即扣拢。跟一丝不茍的许问涯待久了,眼下再来看乔子惟,便总有很多教她不习惯的地方。云湄走神须臾,乍然反应过来,尽量整理神色,收敛异常,等他说话。
不想等待乔子惟开腔,却不是她意料之中的责怪,反而道:“那你……受委屈了没有?身上除了手伤,还有别的伤吗?是他弄出来的?”
云湄看得出他神色纠结,是一种气闷淤堵无处散发的模样,可见这句话并不是纯粹的关怀,而是转移话头的开场。这样可不行,她叹了口气,说:“不是,是我自己为了脱身弄出来的。你有什麽要怪罪的,且现在分说完罢,我不怕你冲我发火。”
“我……”乔子惟搁在膝盖上的双手蜷了蜷,神情郁闷,思忖少顷,坦言道,“其实我知道我与表妹之间,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只是我不听不看,才显得皆大欢喜。我没有资格计较什麽,只问你一句,你还……还愿意跟我回去麽?”云湄没接话,沉吟着。乔子惟心揪起来,左右想想,说道:“大舅在洞庭混了个官当,当地贪墨成风,他是最大一段腐败关系里的掮客,我甫一到任,便要寻一个人下刀祭旗,杀鸡儆猴,他是最好的选择。”
乔子惟口中的大舅,便是云湄的生父。
云湄听了,这才擡眼凝视他。他抛出的筹码,与她回洞庭给便宜爹找些不愉快的目的,不谋而合了。
云湄思来想去,松口道:“那你这一路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截杀?”顿了顿,又问,“什麽时候能走?你要务在身,有捷径可行吧?我之前去问了民船,得等好一段时日,怕是要捱到初春去。宋府的老太太有心留我,还有一个管事的儿子老来打听我的事儿,这边实在不能久待了。”
看来她有意回避花前月下的许诺,而是选了个最家常的口吻答应了他的邀约。
“安全的,明面上我只是做个录事而已。”乔子惟也不气馁,听罢笑开,“明日去给你办过所,後日就能啓程,咱们走官道。我在洞庭识得一位从太医署告老还乡的老御医,他身怀一门传自古来中医大家的绝技,叫做柳枝接骨术,神妙非常,至时候我递帖子请他为你诊治手伤,你看如何?”
云湄颔首。
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云湄懒得再行铺开丶归整,于是当夜和衣而卧,乔子惟则睡在倒座房。云湄不介意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去睡临窗的小榻,但他非得坚持避嫌,云湄困极,没得耐性再劝,便由着他去了。
转过两日,一切预备完毕,便是正式往洞庭进发。
这一路雪虐风饕,直走了二十来天,才有云收雪霁的迹象。再过约莫半个月,马车入了岳州府,道旁林立的店肆张灯结彩,沿路错身而过的家家户户也装饰出了浓郁年味儿。洞庭位于长江以南,水网密织,当地气象较之北地不算冷冽难捱,有几节未有封冻的河路可供抄小道。
云湄这阵子睡不安稳,实话说,许问涯周到太过,致使她在方方面面的生活细节上産生了一系列的不适应。喝水没人试水温喂水,清晨起身不再能够闭着双眼发懵丶任人抱来抱去地捯饬洗漱,气温骤降时,亦没有人知冷知热地拉她入怀。云湄虽则自嘲被养废了可不是好事,曾经她事事都能够自行办妥,更别谈这些起居上的细枝小节,要赶紧适应才好。实际上每逢午夜梦回惊坐起,瞧见身旁冷衾冰枕,仍旧仰头凝视着月色,怔忡地发了良晌的懵。
她有些浑浑噩噩,是以登船抄近道去往府城前,都忘了自己晕船一事,一颔首便答允了。直到小船行驶出去老长一段路,她骤然腹腔痉挛,喉管抽搐,眼见得要吐,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可是船已然抵达江心,前後左右都不搭界儿,只能捱过这一程子水路。于是,撑船的艄公眼睁睁瞧着那位玉面绮貌的冷脸小娘子跑进跑出地来回吐了三四趟,她家那个不靠谱的夫君仍在船舱里看书,不由勾头提醒了声:“汉子,你家媳妇儿不舒坦着呢,你不去瞅瞅?”
其实乔子惟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云湄对稍微亲近一些的接触都多有抵抗,譬如将她扶上马车,她的手分明连撑着车辕登舆都不大好使劲儿,但她执拗,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坚持踩着床杌自行上去。
平日里的交谈,亦是清清淡淡,跟自家亲兄妹在闲侃似的,毫无丁点儿男女之间的绮念。
乔子惟自然不会逼迫她,既然她这般,他便多有回避。这不,上船便是一人坐一处,中间隔了舱板,这才没能及时发觉异常。
待得他听闻提醒,起身赶去,云湄已经被几个下九流的妇人给围住了——这是一条寻常的私家民船,一日三趟,满乘就走,不拘贵贱,给钱就能上。
那三三两两的妇人之中不乏産婆丶稳婆之流,其中一个嬢嬢家的闺女儿自学了些野路子的药册医籍,又因年纪小丶常随奶奶走动在乡野,是以很有些不拘形迹丶口没遮拦。只见她立在旁头,上上下下地将云湄打量了一遭,末了操着浓重的乡音,十分笃定地说道:“这位美娘儿哪里是晕船,怕不是有了身子?这可……这可像是孕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