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鸣说得没错,这本书一日只能看一页,书上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极尽详实记录着修行之法。他试图写得循序渐进,但对初学者来说,还是太硬了。
巧了,赵沉茜最喜欢啃硬骨头,反正她刚睡醒,精神头正足,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研究法术。
赵沉茜拿来纸笔,在灯下认真写写画画。她一做事就全身心沉浸,完全忘了时间,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放了盏茶,她下意识以为是宫女,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退下吧。”
忽然赵沉茜惊醒,不对,哪来的宫女?她连忙回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可是她的手边却多了一盏茶杯,赵沉茜警惕地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水。
赵沉茜皱眉,是她记错了吗,这盏茶杯本身就放在这里?但以赵沉茜的习惯,她动笔时会将桌面清空,绝不会在手边放茶盏。
那这个茶杯是怎麽出现的?赵沉茜环顾一圈,莫名觉得屋里凉飕飕的,连窗外仿佛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赵沉茜忽然凝神,不对,外面真的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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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人自从白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卫景云知道容冲肯定去准备战事了,他听完属下的禀报,暗暗摇头:“这一仗北梁人来势汹汹,看来对海州志在必得。容冲不好打啊,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回来。”
没了容冲碍眼,卫景云本该称心如意,但看到他孤身一人应对北梁的千军万马,卫景云竟高兴不起来。
如果容冲倒了,淮北这麽多年来唯一一个成气候的汉人阵营也将被攻克,剩下的散兵游勇没有城池补给,被剿灭也是迟早的事,北方国土将全部沦陷于北梁人之手。
他们两人从小比到大,初次比武还历历在目,一眨眼,最不服管教的人竟然成了叛军首领,独自撑着反梁大旗。明明,少年时容冲那麽讨厌被束缚,平生只想遍历山河,最不耐烦被捆在一个地方。
看到他如此落幕,哪怕云中城不参与任何政治势力,卫景云也不免伤怀。心腹劝道:“城主,如今北梁和燕朝都盯着海州战局,山阳城鱼龙混杂,并不安全。如果被人知道您待在山阳城,属下担心会有人对您不利。”
卫景云知道山阳城现在遍地探子,燕朝那几位肯定在这里布下大量眼线,做着万一容冲和北梁两败俱伤,他们好趁虚北上的春秋大梦。但这些和卫景云无关,云中城的生意遍布天下,门客衆多,富可敌国,他们就算发现,难道还敢对他动手吗?
卫景云浑不在意,说道:“刘豫前两日还给我写信,极尽示好,试图拉拢云中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得罪我的。至于燕朝的探子……燕朝内斗严重,楚王府和皇宫,国师和朝臣,各有各的算计,谢徽看似拥护皇帝,处处为皇帝分忧,但不见得安得是好心。他们心不齐,对云中城只会怀柔,那些探子各为其主,不足为虑。”
道理是这样不错,但万一呢?时局眼见越来越乱,心腹不敢大意,仍然劝道:“城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未有子嗣,若出了什麽岔子,云中城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望城主三思啊。”
卫景云听到属下说他“未有子嗣”,不知为何生气了,挥手道:“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心腹见城主铁了心不走,非要舍命陪美人,无奈道:“城主,若您执意不肯回城,好歹带些侍卫,哪怕不为您的安全着想,也得为那位以备不测啊。”
涉及赵沉茜,卫景云就好说话多了。卫景云转念一想也是,他不怕暴露,哪怕北梁人丶燕朝人知道他在山阳城,也不敢对他做什麽,但她就未必了。既然她想体验民间生活,卫景云愿意陪着她,等她感受够了再回云中城也不迟。卫景云松口道:“罢了,调云台十八将来……”
忽然地面传来一声闷响,卫景云和属下都是一顿,立马意识到进人了。卫景云倏地站起身来,说:“不好,她们只有两个弱女子,赶紧去西院救人,免得她们被吓到……差点忘了,容冲留了禁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东西,绕路土遁,从西侧门进,那是她们出入的地方,是禁制唯一的缺口。”
卫景云带着心腹,一路土遁忧心忡忡赶到西院时,意外地发现里面已经打起来了,而且主动动手的还是赵沉茜。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绕到厨房,想偷里面的粮食,被闻声赶来的赵沉茜撞了个正着。赵沉茜二话不说,拎起竈台上的剔骨刀就往最近一人身上砍去,早已苏醒的灵蛇镯化成腾蛇,蛇尾一甩就将另外几人捆成粽子,倒吊在空中。
几个混混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麽,突然见黑暗中钻出一条大蛇,蛇尾像猫捉耗子一样将他们吊住,猩红的蛇信子还在他们脸上嗅来嗅去,险些吓得背过气去。而更可怕的是地上那个疯婆娘,她动作毫无章法,却敢拿着剔骨刀,招招朝着要害处招呼,仿佛完全不在乎闹出人命。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混混头被赵沉茜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住,手忙脚乱在地上爬,忍无可忍道:“不就是搬你几袋粮食,至于吗?”
赵沉茜一刀砍在混混头脖颈边,斩断了一截头发。混混头浑身发凉,幸亏他躲得快,要不然刚才掉的就不是头发了。他望着赵沉茜漆黑平静的眼睛,再生不出面对美人的旖旎心思,只觉得这个女人好可怕。
他手心的伤口又痛起来。白日被赵沉茜刺伤後,他越想越气不过,晚上招呼了兄弟来她院子里搬东西,想好好教训她一下。他这些年横行惯了,只要他们拿出棍子,被抢的人家往往忍气吞声,何曾想今日踢到了铁板。这个女子看起来纤纤弱质,仙气飘飘,下手却比他们都狠。混混头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杀了他们。
赵沉茜碎发滑落,挡在眼前,她面无表情地提起刀,说:“你们闯入我家,还问我至于吗?如果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大不了我们以命搏命,看看是你们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弄死你们,再拉你们背後那位东家一起死。怎麽样,敢赌吗?”
混混头被镇住了,哆嗦道:“东家无非是想和你做笔买卖而已,不做就不做,怎麽就到了以命相搏的程度?”
“但在我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或者鱼死网破。”赵沉茜挥了挥手,腾蛇就放下混混们,温顺地盘到她身後。赵沉茜眼眸漆黑,说道:“告诉你们东家,再敢打我的主意,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他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毁掉。滚出去!”
混混们得到自由,屁滚尿流地爬走了。小桐早就被动静吵醒,此刻才敢靠近,问:“沉茜,你还好吗。”
赵沉茜扔下剔骨刀,不动声色掩住被磨得发红的手心,淡淡说:“我没事。检查一下库房吧,说不定少了什麽东西。”
她们两人在屋里清点东西,卫景云和属下站在树丛阴影中,看到了全部过程。属下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赵沉茜的真实身份,他以为城主执迷不悟是痴迷于她的美貌,但今夜一见才发觉,她并不是世俗眼里的漂亮公主,红颜祸水。
美貌,大概是她身上最不足为道的特点了。
卫景云叹息一声,说:“我明白容冲为什麽会留她在这里,独自回海州了。她足以应付任何困难,比我强多了,哪需要我来拯救?”
“城主何必妄自菲薄?”属下道,“她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能和城主比?”
卫景云摇头笑笑,不置可否。初见时他就惊讶于她内心的强大,明明两人处境差不多,她甚至还更糟些,凭什麽她敢那麽自信,那麽坚定,坚信自己能以卵击石?
後来越了解,这个女子就越让他意外。她主动提出结盟,他一个男子,竟然被女子提婚。他被羸弱的经脉困扰那麽多年,他自己都放弃了,她却坚定地告诉他,可以治好。
药方调试了很久,每次试药前,她会有条不紊告诉他可能出现的状况和解决办法,试药後,她会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冷静询问他的感觉,一一记录。那段时间,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卫景云就觉得无比安心,哪怕他的父亲都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
卫景云就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女子从好奇转为好感。他的经脉终于修复成功那天,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她却只是淡淡应了声,说:“恭喜少主。皇帝病重,储君之争已摆到明面。皇弟党那群人视我为眼中钉,这种时候和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若我败了,新帝登基,定会着手对付云中城;若我胜了,江湖会质疑云中城的立场,坏了云中城百年清名。云中城一向中立,没必要因为我被拖入这摊浑水中,我们的婚约,提前解除吧。”
卫钧治好了儿子的病还不用被扯入立储之争,当然同意了,为了划清界限,不惜说出“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隐隐将退婚的罪过推给赵沉茜。赵沉茜听到只是笑了笑,转身下山。
她和父亲直接决定了此事,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意见,哪怕那是他的婚事。
这麽多年卫景云一直无法忘却她下山时的夕阳,每次梦到他都要低落许久。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羡慕她。
她拥有他渴望却无力拿起的力量,和她在一起,他仿佛也有了无坚不摧的铠甲和武器。可是,迁徙路过的鸿雁,终究不会为他停留。
她回到汴京,找了一位对她争储更有助力的新驸马。容冲拥有她的喜欢,谢徽拥有她的信任,唯独他夹在中间,只是一个合作对象,一个需要她来保护的病人。
卫景云看着窗纸後那道纤细的背影,说:“撤吧,不要留下痕迹。派人在墙外保护,下次,我绝不允许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来日方长。他已经从那场病中挺过来了,往後馀生,会是他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