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外叩动,“殿下。”
“进来。”姜敏应了,除去自家薄绸斗篷搭在蜷着的男人身上,拉高兜帽完全遮盖住男人泪痕狼藉的脸。
徐菁带人擡着轿子入内,便见燕王殿下立在殿中,斗篷裹着瘦削的男人,弓着身体缩在地上——不知是谁。说不得便是燕王的哪一个相好,她久经深宫,懂得何时闭嘴保命,便只垂手侍立。
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回家。”
男人垂头丧气的,任由她拉着上轿,入轿厢便自己蜷在角落里,勾着头,只不言语。姜敏同徐菁交待几句,上轿挨他坐下。
软桥出敬天殿。姜敏看着沮丧的男人,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男人一滞,猛地擡头。姜敏在男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分开修长的手指,把一小块坚冰放在男人掌心,“徐菁刚拿过来的,凉快麽?”
男人心中酸楚,勉强挤出一点鼻音应了,五指手拢,如珠似宝地,用力握着那小块坚冰。不一时出内御城。齐凌在外等着,徐菁斥退轿夫才走上前打帘子。齐凌眼睁睁看轿中出来一个兜帽遮着的瘦削的男人——竟是个旧识。
姜敏站着,“今日事叫我听见一字,可知後果如何?”
徐菁扑地跪下,“奴婢是殿下的奴才,敢多言一定必是不想活了,殿下打杀便是。”
姜敏便看齐凌。齐凌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今日事多谢姑姑。”徐菁千恩万谢磕头。
姜敏登燕王车辇,半日不见人来,隔窗道,“愣什麽,上车。”车帘一起一落间,男人悄无声息登车。姜敏问他,“你住哪里?”
“小井坊。”
姜敏向外道,“去小井坊。”
“是。”
车辇在暗夜中辘辘前行,燕王车辇比那小轿阔大数倍,男人远远避在角落,低着头,神经质地不住地摩挲着手掌间可怜的冰块。姜敏瞟一眼男人掌间已薄到透明的一片浮冰,擡手指角落处的冰桶,“你若喜欢,那里还有。”
男人指尖一颤,浮冰应声坠地,慢慢融作一滩透明的稀薄的清水。
姜敏把冷壶里的茶分一盏,递给他,“你如今究竟是哪个名字?虞青臣——还是虞暨?”
“虞暨。”男人低头接了盅子,怔怔道,“虞青臣早就该死了,我以身替父抵罪……难道不能换一个自由身吗?”
“能不能的——不在旁人,全在你自己一心。”姜敏一语带过,果然便改了称呼,“虞暨,你手里有魏先生书信,为何不肯投我?”
“殿下不是说——燕王府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姜敏不想此人要死不活还能顶嘴,忍不住笑起来,“是这样麽?”
“殿下明知道不是的。”男人垂头丧气道,“是我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姜敏不答,“你既是虞暨——魏昭应是你义弟?”
“是。”
“那你应在白节见过我。”姜敏飞速把前後都连起来,“为什麽躲着不见?”
“没……没脸……”男人道,“我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今天……没明日,不知还能活到哪一日,殿下军务在身,即便见了面……亦是拖累殿下,我……既没脸……也不敢……”
姜敏心中一动,难怪当日魏昭一个草原罪民,居然知道她要寻南王庭——原来背後是他。也怪自己粗心,当时居然没能察觉异样。
“没脸?”姜敏冷笑,“脸——脸面是个什麽东西?有什麽要紧?你就不怕死在白节,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那时总想着……死便死了……”男人蜷缩着,两臂用力,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也没有人在乎。”
姜敏一滞,偏转脸望向车外,也不肯说话。静谧的空间里只有车轮辘辘作响,男人半日聚起勇气,“殿下——”
姜敏转头。
“当日在白节,是殿下的药救了我……”男人道,“没有殿下,我早就不在了。”
因缘巧合,当日她以为虞青臣死了,才把百转固神丹都给了魏昭——谁知最後仍用在他身上。
男人轻声道,“我欠殿下的,数都数不清。只得用这条命来还。中京大变在即,殿下要信我——我奉义父遗命,虽然没脸入王府拜见,殿下信我——我永是殿下的人。”
“我明日离京。”姜敏道,“姜莹说的话你也听见,中京于你可算危城。你若害怕,可随我一同北上。”
虞青臣当然没有走。此後许多年,姜敏都在後悔,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任由他留在中京。